第八章

    泉港虽不能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某些层面来看甚至是藏污纳垢之地，但至少治安是极好的，再晚，也不虞夜路难行。

    从和盛楼出来，林桂成提议走一会儿，一来散散酒气，二来需要吹吹风厘清思路。于是两兄弟顺着大街慢慢踱着步，马车则在身后跟着。

    已是深夜，泉港并没有宵禁的严律，又是闹市，人员往来还是密集的。直到慢慢走出这一片，是往居住区去的路上了，便感觉渐渐远离喧闹，越来越宁静。

    街道沿两侧，间隔三十步就会有一对等人高的石灯台，早已被点亮，靠近便听到柴薪燃烧时的“哔啵”声响，上覆的仿木筒瓦造型的石顶早被熏得乌黑。这灯台会点燃直到东方日出，再由人一一灭去。

    每隔一两里路的街口，便会有一座岗亭，檐下缀着铜钟，靠墙还挂有木桶、盘起的麻绳、带勾的长竹竿等物，门口坐着或一人或两人，扫视着街头。

    除却岗亭里，路边偶尔也能遇到沿着固定的路线巡游的小队，一般是一名领队带着四五队卒。

    这些人便是归县衙所属的巡街郎，大颜朝才建立和施行的新鲜职司，集更夫、捕快和司耀于一身。除却每夜为石灯台添加燃料外，还肩负巡街、报时、防火、预警、传信等诸多职责，因偶尔还要协助缉盗驱贼，或对付些醉酒闹事之徒，巡夜郎都有统一配发的纸甲一领，铁手叉一把，领队还佩腰刀和短弓。

    整个泉港在册巡街郎有两千两百余人，按作四休一轮值，也就是说，每个夜晚，都有一千六七百巡街郎散布各处，维系着泉港平安。

    而巡街郎，半兵半役，酬劳不低，都是些年轻力壮、有些勇力的良家子。哪家子弟里出了个巡街郎，在街坊里还是有些面子的。

    不过除了大都和四港等寥寥几个城市，其他地方还是实行宵禁的，光满城彻夜不灭的石灯台所需的海量油脂和薪柴，就不是其他府县能承担得起，所以巡街郎的配置也少许多，有些小城不过四五十人。

    林家兄弟衣着齐整，后面还跟着马车，自然没有巡街郎上前询问。两人走了一路，桂立见大哥一直沉思没有说话，也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路边看见一家夜宵铺子，桂立过去买了些鱼丸和牛杂，用竹签串着，递给桂成，这是几兄弟从小就爱吃的零嘴。

    桂成接过一半，往后几步递给了身后的马车车夫，才从桂立手里抽了串牛肠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开口道：

    “你怎么想？”

    桂立自然知道大哥说的是漆商联合会的事，一路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自家兄弟也无需避讳，便道：

    “真让我投进去，还是有些不踏实的，刚刚宴席上大多数人估摸都和我一般想法，所以董宗本明的暗的催了几次，除掉那几家小铺子，大家都说要参详一二。别人怎么打算我也不敢乱揣测，我顾虑的理由我自己清楚，一来这事没有过先例，天然就容易有点儿发慌。再一个也就是老董这次太过积极，我总觉得他还有所图。”

    “嗯，组会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同行会也好，同乡会也好，这样的行会我们家参加了不少。和别家商行联合起来做买卖也不是第一次。所以你觉得发慌，仅在于这次是我们第一次参加官家的扑买，你怕我们这样既是竞争又是结伙的关系，听起来像是算计官府，你这事摸不清官面上的反应，怕给家里招祸事？”

    “大哥说的对，这应当就是我发慌的缘故。”

    “其实泉隆行和安南公府的关系，我们都清楚，泉隆行自己也从不避讳。所以董大掌柜想要做此事，不可能不知会国公府。而且这座前所未有的泉港城，里里外外的秩序，基本算是皇帝陛下亲自构划出来，再由袁老公爷一一实现，我也不信泉港地界上的事，国公府会半点不知情。你说的顾虑我也有，若国公府早和大都方面有了默契，要借泉隆行的名义下场，整治官船厂，帮这次采买划下道道，那这次联合会就百无禁忌了。但就怕大都有大都的想法，国公府有国公府的想法，那董大掌柜这是要替国公府出来踩路的……”

    桂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大哥的说法，道：“再深的我们也看不到了，但这事的干系在上面的博弈，我们只能放一边，cao心是cao心不上的。”

    “那继续讲，你说董大掌柜另有所图，我也认同的。这个承采权，按理来说少不了泉隆行，我们要去争，他们家只要等着就行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带上我们，而且不是一家，只要是南粤籍的他都要带上，这算不算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往别人兜子里塞？老三，我们家为了有个官面的关系，所以愿意不赚钱也要参与，这是我们的诉求。董家呢？董家不缺钱的，也不缺官面的支撑，他缺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面子？这事若成了，说南粤商行仰他鼻息过活是夸张了些，但以后面子多多少少要给的。啊！我明白了！他是想一手掌握南粤的大漆生意！”

    “恐怕不止是大漆，我猜……泉隆行这次若是用自己的货源和渠道给别家铺路，自己得个小标甚至不得标……那会是怎么样个格局？你想，若我们家这次因入了联合会，有了更好的漆货，也有了更好的价钱，最终能够得标，那欠的这个人情是不是就大了？如果泉隆行要做米粮生意，我们家配不配合？不只是我们，还有大伯家的布匹生意、三叔家的生猪生意、四叔家的竹木生意，以后要是泉隆行要开新铺子，他们要不要让一让？南粤本地做漆的商号，哪家背后没有宗族？董掌柜这是要卖掉自己的漆行生意，换南粤商人的善意！”

    “这……若我们不依呢？他这般卖人情，我们要是不接呢？借钱好还，拿了人情不好还，还不如不要。大哥你想得明白，那其他家也必定有明白人。而且……这人情他可以卖，我们也可以啊，我们找机会，把我们的想法和别家一说，泉隆行这笔人情买卖就做不成了！那我们家是不是可以也换来大家的善意？”

    “你说得对，也不对。”桂成道，“董宗本卖这个人情是明着卖的，他不怕大家知道他的意图。人家是实实在在想要带着大家赚钱，不论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这官船厂的利润在这里，有几家舍得？大家感谢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不答应呢？我们真要的去黄了董家的计划，为什么呢？就为了你林三少爷不服气？谁敢拦着大家赚钱，那就是要和整个南粤漆行为敌喽，你信不信，你这话传出去，林家损人利己的名头是躲不掉的，那在泉港的名声就臭了。”

    桂立一时低头不语，桂成语重心长对他道：“我知道你刚刚为何突然那么大的戾气，是觉得自家被别人cao弄了，心里不忿，对不对？”

    “有一些，我们林家在泉港也算一方人物……”

    “人物个屁！”桂成笑着打断了桂立的话，道，“你以为董大掌柜今日约了我们，是忌惮我们家？对我们家客气，那是敬林家漆行在泉港八九年的资历，可不是敬你林桂立和我林桂成两个四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是因为公文里要求了，只有三年以上漆行才能参加扑买，人家邀约我们，是因为林家在官府里备案的那张帖子，至于帖子上写的是林桂立还是立桂林，对泉隆行而言都没区别。我们有，那就客客气气和我们聊一聊，要是林家没有，这顿饭都不一定吃得到。而且说得极端一些，联合会一起来，我们林家这块商牌，若入了联合会还有些价值。若真的要单干，那这次扑买决计是半点儿边都别想沾上的。”

    “那不一定吧，董宗本手上有浔阳漆。我们家也有安庆漆，品质相差无几。再说，浔阳漆运到泉港只有陆路，差不多要三百五十文一斤，而安庆过来可以走水路到赣昌，再转我们自家车马行，算一起只要三百三十文，这可是足足二十文的差价。况且，如果行情有变，浔阳漆便宜了，我们大不了也买浔阳漆就是，可泉隆行的货源是换不了的。”桂立平日里虽然喜欢玩闹，对生意不如老大老二那么上心，但也绝不是甩手的掌柜，诸般行情也是张嘴就来。这年头，货物运输不易，尤其是陆路，一批货物走个远途，费时长，沿路人吃马嚼的，最后运费占到半数都不奇怪。但走水路就不一样了，不费人力畜力，运速还快。

    桂成嘉许点头，便顺着桂立的话继续问到：“哈哈，那我就考考你，你可知道造船如何用漆么？官船厂一个月又要用漆多少？”

    “厚涂底漆一尺见方用漆半两，画色彩漆一尺见方两钱，再覆一道清漆，也差不多两钱。林林总总，一个月用到三万斤吧，最高时节不过四万五千斤。我说得可对？”桂立说完得意一扬下巴。

    桂成哈哈大笑，道：“我哪知道对不对，我都不管漆店，我不懂的。”

    明白被大哥小小耍了一下，桂立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继续道：“我仔细算过，我们家若拿五成肯定玄，但若只冲着拿两成，把握还是很大的。”

    “那林三少爷，您老人家需要家里给您备多少钱？”

    “所有周转，加上建新仓，两万贯现钱应该就够了。”

    桂成摇头苦笑，道；“桂立，你店里现在一个月出货多少？一千斤都不到。那如果我们真的参加扑买，货备多少呢？”

    桂立闻言一愣，皱着眉头开始细细思索，半响后才满脸沮丧道：

    “我懂了，若是联合会屯了货，不论扑买结果如何，各家分一分，这些货总是卖得掉的，但我们一家去搏，只能按得标去备货，若是没得标，那怕是要活活把自己逼死。”

    “还不止，我且做个小人推断，就算我们得了标，若联合会以两成利，甚至成本价，把漆供给官船厂，会如何？”

    “那自然官船厂的标价跟着跌啊，我们和他们一起亏，可他们才是大份，比我们亏得更多，凭什么呢？”

    “不用压很久，只压三个月，如何？”

    “那我们家就不够钱供货了！”林桂立也算彻底想通了：“唉！明白了，我平日里都是些散卖的生意，这些大宗买卖的门道，还是大哥更厉害。”

    桂成也不知是第几次苦笑了，道：“不是我矜持自谦，大哥不厉害，但和董宗本这些大掌柜比起来，真的是眼界、心胸都差了太多。刚刚这些，也是我这一路想明白的，之前脑子里想的，始终还是摸摸行情、去找更便宜更优质的漆源，也就是看看能不能挤进承采八家，终究还是只会顺着规矩走路。但你看董大掌柜，人家是直接想着立规矩了。”

    桂成一把搂过桂立的肩膀，道：“这十来年，爹爹让我执掌家业，我从一开始胆战心惊，到后面越来越顺手。这几年，几千上万贯的铜钱过了手，便觉得做生意也不过如此，也如你刚刚无意说的心里话，觉得自己真的是能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了。今天看看董大掌柜的谋划，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小池塘里翻腾的蛤蟆，妄自尊大。所以我刚刚一路真的有点心灰意冷，前几日我还兴致勃勃，想借此机会让我林家能更进一步，但现今一看，还是爷爷睿智啊，我们家最好就是守着这些家业不败，外面那些老家伙们太厉害了。”

    “哈哈，哥，你可说到点子上了，那些，可是老家伙唉！我们今日玩不过他们，可再过几年呢？这次赶不上也不打紧，我们等桂和读完书，家里未必不能出个县老爷来！”

    两兄弟放开心事，嘻嘻哈哈一番，路也不想走了，转身上了马车。

    突然，桂成道；“要不要去找阿文？他心思灵活，去听听他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