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阎戏
五日之后,雪夜死斗之事渐渐在嘉兴城中平息了。城中人只道,官兵五日前在雪夜下斩杀了一位朝廷钦犯,而真正官兵都清楚那晚那些人并非军士,不过是付了银子借了军服的万毒帮帮众。 这日春雪消融,晓阳入户软窗纱,雪融成溪绕酒家。随时融雪之日但天却更冷了些,嘉兴城中众人无不穿上棉袄御寒。阎修煜只道书穆黎死了,嘉兴城中一时没了对手,无所事事喝了几日闷酒,今日觉天更冷了便披了行走江湖时所披的黄色斗篷。他在酒馆中吃喝一日,眼中满是那夜死斗场景,想来当时自己在书穆黎身旁狂奔急刺,自己每一剑都施展了毕生所学力道极巨,但书穆黎内功实在奇特,亦柔亦刚,自己每一剑力道都给他化去五六分,同时又用至纯内力将自己的剑给震开。他独行江湖多年,从未遇过如此好手,心中不但佩服而且已将对方视为一生劲敌,不想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万毒帮的诡计害死了书穆黎,心中悔恨不已,只有以酒消愁。 阎修煜一直畅饮不断,不觉,天色已近黄昏。他又叫小二打了四两酒,包了一块牛rou,径自朝客栈走去。 阎修煜进了客房,刚欲饮酒,又觉寂寞无比,于是探出窗去举杯叹道:“雪见一壶酒,独酌无知友!举杯邀飞雪,对影成百众……雪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突然他冲回屋中,大呼一句:“想俺项羽乎!”又闻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只见他斗篷向空中一抛,那斗篷便在空中翻了一面,只见那斗篷另一面竟彩绣明黄地凤戏牡丹,却是一女斗篷。只闻他以女声道:“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说完立时拔剑凌空舞剑,那剑似剑非剑似绸非绸,却是一套剑舞,此时若是有人弹奏定是一出好戏。只见他从杯中洒出许些酒滴,即刻又纵身而起,身子在空中缓缓旋转,一招“无边落木”出剑急刺,每一剑便刺中一滴酒滴,功夫极俊。但听他边舞边以声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阎修煜似是入了情,口中渐渐出了哭腔,好似自己真是虞姬正与夫君诀别一般。 阎修煜一时垂泪不止,声音哽咽,再无法唱下去了,唰的还剑入鞘,举杯走回窗边。突然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阎修煜似是没有注意到,依旧自顾自的饮酒。一个矮小人影窜了进来,手持一柄锋利短剑朝阎修煜后心刺去。阎修煜左手向后一伸双指轻轻夹住短剑,转过身只见是一瘦弱孩童,当即便松了手。那孩子挣脱了他,旋即又跃起朝他太阳xue劈去,他微微向后一退闪过这一剑,那孩子趁招式未老,反手持刀又从右上朝左下劈去。这孩子虽然年幼,但这刀法速度却是比寻常人快上不少。而且阎修煜见他使得正是那夜在林中见到吴晓天的快刀刀法,心里更是惊奇,有意想要看他刀法使全,看出小孩来路。但见小孩连砍几刀,忽然一招“白虹贯日”直朝他眉心刺来,阎修煜见他突然变招,不禁“咦”了一声,连忙伸手捏住小孩手腕朝后扯去,小孩一时收力不住,一剑刺穿了窗户。阎修煜心想:“这小孩与那郭慕二人定有联系,不然怎会特意使出那二人拿手功夫。但这小子武功混杂,看来不使点杀招他是不会露出自家功夫的。”小孩转过身,又提剑朝阎修煜左肩削去,阎修煜身子一侧右手伸出以指为剑,直戳小孩左眼。小孩连忙跃身而起,在他指上连踢两脚,正是五日前书穆黎所用“无影幻脚”,但小孩不会内功,除了给阎修煜手上沾了些灰,并未伤他分毫。 阎修煜看出他与书穆黎必有干系,伸手捏住小孩持剑右手,将其右手负于其背,小孩右手被拿,顿时疼痛难忍,不觉叫出声来。阎修煜仔细端详了一番小孩手中短剑,只见此剑苏穗金格,剑身上刻有“穆黎书氏”四个小字。阎修煜见这短剑便是那晚书穆黎所用的削金断铁的利器,心里更是奇怪:“江湖上从未听说博命蝙蝠收过徒弟,这小儿到底是什么人?”便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师傅是谁?”小孩已是惊恐万分,如实答道:“我叫贺赖茗,我没有师傅。”阎修煜只道这小孩是在骗自己,手上稍稍加力,厉声道:“没有师傅?没有师傅,怎么会武功?!快说!”贺赖茗哪敢说谎,一时又疼痛加剧,呜咽道:“我真没说谎,那些都是我看了学来的!”阎修煜嘿嘿一笑,心中不禁感到好笑,自己何必和小孩子怄气,孩子骗了便骗,不过这如果是真的,那这孩子的悟性的确非同小可。阎修煜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贺赖茗收住泪水,紧紧朝后抓住阎修煜衣袍,喝道:“你害死了吴大叔和郭大叔,几天前又要害死书老头儿,你是个大恶人!我要报仇,杀了你这大恶人!”阎修煜听后沉默了一会儿,不怒反笑,道:“是,我是大恶人,我是天下第一恶人——!”一时间,悲不自胜,一生往事,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想当年,我也是一位侠义之士,心中除了行侠仗义别无他物,武林中名声也甚好。儿时,我举目无亲,流落江湖,小店打杂,米店挑担,甚至偷鸡摸狗我都干过。一日,我在福州一个小酒馆里打杂,当时我只有八岁,一个戏帮途径此地,帮中几人便到酒馆里来吃喝。那些帮众都身着锦衣,看上去极为富贵,我看着羡慕极了,便从酒馆里跑了出来悄悄跟着他们,只见他们进了戏帮后台之中。我本想也跟进去,但只见后门外有一汉子把守,便一直站在远处等那汉子如厕或是分身之时。突然,我见他似是无聊朝远方发呆,于是趁机朝门跑去。只见他腿不屈足不抬,一招‘移形换影’突然挡在我身前,笑道:‘小子,我看你半天了,想干什么?’我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功夫,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那汉子面目娇好,皮肤微黑,头发用蓝丝束起,一身青衫看着有二十来岁,他便是我后来的大师兄,纳兰洵德。师兄见我不说话,突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铁扇,他以铁扇掩面,突然铁扇一撤口里喷出一口火,那火就像龙一般摇摇摆摆朝远处飞去,渐渐消散。后来我才知,这原来是秦腔中的绝技‘一条龙’。他又给我给我看了‘松青雪’等绝技。我看得不住拍手叫好,他看我天真,笑问道:‘学不学?’我满口答应,但他又说:‘很苦的,比你在江湖上各处打杂还苦,你还学吗?’我怎么不知道会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体肤之苦,但我又何曾介意,与孤身一人相比这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便答应了。大师兄带我见了师傅,师傅他老人家慈眉善目,蓄了五柳长须,头戴一黑冠,江湖上称作‘百戏君子’。就这样,我入了百戏帮。” “大师兄他没有骗我,练功确实很累,我们所练不单单是武功,还有戏功。每日清晨,鸡还没醒,我们师兄的就喊上了,每日的喊嗓、劈叉、走台、练功那都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我起先是师兄妹十六人,渐渐的有的人实在苦不了了走了,有的人嗓子在十三四岁时坏了,上不了台面了不走也只是留下来打打杂,练点微薄的功夫。当我十六岁那年,大师兄这位短打武生已经在江湖上出了名人,称‘铁扇公’。那年我第一次唱主角,唱的正是我刚刚所唱《霸王别姬》。我饰项羽,师妹楠若华饰演虞姬。我们二人本来交情便也不错,这一唱倒也一起出了名儿,又因我得师娘西门珊素雪剑真传,故而这‘雪剑霸王’的名号也就传开了。但我们忘了,那毕竟戏,不是现实,当察觉到之时已经晚了。” 阎修煜说道这里莞尔一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与酸楚。泪水,默默从他脸颊滑落。贺赖茗年岁尚幼,不懂得男女间的情思,只是痴痴的听着。阎修煜揩去眼泪,继续说道:“想当年,留下的师兄妹只有六人。我排老二,师妹楠若华比我小一岁排老三,另外三位师弟分别性王、陆、张。王师弟比我小四岁,从小我便看他经常为楠若华这位师姐端茶送水,好生尊敬,我看得出他眼神里的东西,相比他我为若华做的的确是少了。但我和若华从来只把他当作娃娃来看,不觉便忽略了他。一日,若华与我相约竹林之中练剑,我们当时合创了一套剑法,名为‘煜华剑法’。这剑法没什么杀招威力,只为吐露情思所创。我们在竹林同练剑法,却叫王师弟给看见了。王师弟醋意一浓,拔剑朝我肚脐刺来,我一见连忙很剑来挡。他即刻又变招朝我手腕挑来,我后跃一步这才避开。之后我们又相互拆了三十余招,二人绞剑比拼内力,霎那间双剑飞天,我二人rou掌相撞,各自使出平生所学,但我二人内力相差不大,一时间竟僵持住了。就在我准备出力将师弟震开之时,突然一双大手抓住我二人手腕,硬生生将我两手给扯开了来。我转头一看竟是师傅,帮主商贺飏,我们三人连忙撒手下跪,师傅没说什么,长袖一挥便走了。” “第二日,师傅将我们叫到屋内,我害怕的很。不敢正视师傅的脸,斜眼看到师傅神情极为难过,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只是不住摇头问道:‘为什么?’我回答道:‘我和师妹楠若华相好,王师弟吃醋了便提剑来刺我。’师傅摇头对王师弟说道:“灵画,命中如此,那是没有办法的!”楠若华连忙跪倒在师傅面前道:‘师傅,都是若华的错,不干师兄的错,求师傅不要罚他。’师傅道:‘你们两个又有什么错,出去吧。’我和师妹出了门,只闻师傅在屋内厉声道:‘你袭击你师兄,行同自残手足!根据,帮规……你走吧。’将王师弟逐出了百戏帮。”
“王师弟生性老实,直率,悟性极高,深得师父喜爱,如此痛失爱徒,帮里又传我二人不洁。后来师傅便不怎么理我二人,也极少传授我们武功。过了三年,我们二人虽已是名角,但已无心再唱,便与师傅师娘说了想要离开百戏帮之事,师傅师娘允了。我们二人便离开了百戏帮四海为家,在他人口中称赞我们激流勇退,可谁能知晓我们只不过是厌倦了辩驳而已。想来离开之时,我们唯一带走的就只有师妹临走时要来的这明黄地凤戏牡丹女斗篷。”他说着轻轻捏了捏斗篷,又说道: “过了四年,我和师妹一路行侠仗义,凭借师傅师娘所授主持江湖公道,渐渐人们叫我‘雪剑霸王’也少了,不久后人们便把‘霸王’二字去掉单叫我‘雪剑’了。一日,我与妻子楠若华来到临安城住下半夜之时忽闻屋外马蹄声大作,我二人心想如此声势浩大,难道是夜晚发兵不成?只见,那群人围了我们所住客栈,驱走客人与店家,显然是冲着我二人来的。若华见情况不妙,忙拉了我施展轻功逃出城去。谁知那对人马穷追不舍,直追了我们三天三夜,我二人心一横,想来他们即使人多也比一定敌得过我们,于是在一间土地庙中坐等众人。但我们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师弟,王灵画。这个畜生,被逐出师门后凭借一身本领迅速成为了一方豪强,腰财万贯。那些人都是他从江湖上雇来的杀手。王灵画二话不说,便让他的人动起手来,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吗?不知他给了那些人多少银子,那些人无论伤的多重,竟都来与我们拼命。武功再高也怕缠斗啊,这几十余人不死不活的缠着我们,搞得我们也无可奈何。斗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们自知不敌连忙跃起,想要跃过庙墙逃走。但谁知刚跃到半空,忽闻‘嗖’的一声,我连忙伸手朝若华身后抓去,但箭中藏箭,我抓住一支第二支却紧随其后,射进了若华后心。我们二人奔出几里,见没有追兵,这才停下。只见若华面白如纸,指尖发紫,我才知那是一支毒箭。过了一夜,若华便去世,我抱着她的尸身见了师傅,将她葬在了我们创剑法的那片竹林之中。”阎修煜惨然一笑,道:“想来我还没送过她定情的表记和成亲的礼物……”泪扑朔朔的落了下来。贺赖茗呆呆的看着这个泣不成声的七尺男儿,也不觉掉下泪来。 忽然,一人破窗而入,顺手抓住贺赖茗的腰,阎修煜双手一松让那人将贺赖茗抱了去。只见那人双目禁闭,嘴角微扬,道:“不好意思,阎兄。把你的秘密给听了去了。”阎修煜成默不语,用长袖将两行热泪拭去。书穆黎笑道:“怎么,见我死而复生,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阎兄这般人物也会怕鬼?”阎修煜微微一笑,道:“我刚刚那席话既是说给贺赖小二听的亦是说给你听的!”原来阎修煜才说到自己身世之时,便察觉到书穆黎在窗外偷听了。 突然阎修煜轻叫了一声,道:“贺赖茗,我那牌子怎么到你那儿去了。”贺赖茗抬手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一个黑木牌,只见木牌正面刻了“道义”二字,背面刻了一张戏剧脸,谱贺赖茗也是一头雾水。原来贺赖茗刚刚情急之下,紧抓他的长袍,竟无意中将腰间木牌给扯下来了,然后又听阎修煜诉说往事,便忘了此事,将木牌一直抓在手中。贺赖茗伸出手,将木牌递与阎修煜,道:“还你。”阎修煜微微一笑,摇头道:“如今,我已经配不上这木牌了,便赠与你吧。”贺赖茗轻应一声,将木牌揣入怀中。 书穆黎,尚未痊愈不敢多留,抱起贺赖茗,道:“阎兄,就此别过了!”跳出窗外,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阎修煜长叹一声,脱下斗篷,灭了灯,坐在黑暗中独自一人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