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江湖是池（上）
道别方远，沉池没有回自己的竹逸阁休息，他缓缓走向了朝天峰上，在宏伟的朝天阁前有一名为朝天的高台。 高台修建在朝天峰的山腰的悬崖边，台上有一张白岩石桌和几个圆形石座，沉池走过石座没有坐下，他走到高台边举目远眺，脚边既是百丈悬崖。 此时正直深秋，碧空中有雁群南归而来，那黑色雁群在空中翱翔而来，穿过淡淡白云，在九黎谷上方盘旋几圈后飞去，消失在九黎群峰的尽头。 沉池看着雁群远去，心中少有的生出了几丝担忧，不是伤春悲秋的文人之愁，而是因为虚境中，那白袍沉池最后所说的话。 如果上古遗族的未来的掌舵者却是逆命之人，那么古族到底该如何呢？ 在离开清心殿时，这句话便一直萦绕在沉池的脑海中，伴随着白袍沉池消逝时那嘲讽意味极重的冷声大笑。 三千大梦阵本该只是将人心底最深处的阴暗面激发出来，使人迷失自我，而若看破清醒，人自当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但是沉池破阵出来之后，反倒被白袍沉池最后的话影响到了情绪。 沉池当然已从三千大梦阵中清醒，因为他心底升出的欲望都已被他轻易甩脱，在遇到白袍沉池之前，他的心境因甩脱了欲念束缚而感到阵阵轻快。 直到与白袍沉池一番对弈，破碎掉最后一个虚境醒来后，沉池的心境才变得沉重。于是沉池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三千大梦阵中，他看到的最后一个虚境并不是生自自己的内心，如果是，心境动摇他的是无法轻易醒转的。 那个虚境是三千大梦阵中的天地气机借运所生，虚境中与白袍沉池的交流，可以说是天道与他的一次对话。 天道为何要借运而生与其对话？是提醒他还是……告诫他。白袍沉池最后所说的二句话中的第一句是说沉池和云逆尘是一类人，不信命的人。 这边的信不是相信，是信仰，天命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不管是沉池还是江湖上那些高人都是确信的，它存在，但沉池对其并不尊崇，便是不信命，也可以说是不认命。 不认命，就不会在意天命对自己的限制和安排，即便天道很强大，天命不可逆，但总有几个如云逆尘，李太白之流可以凭一己之力独抗天道，逆命而行。 当天道无法限制一个人的时候，作为天道存于世间的利刃上古遗族就会出手，寂灭这样一个危及世间气运正常流转的家伙，不管这人是善是恶，地位多高，声望多高，隐于尘世的古族都有使命将其从这个世间抹去。 当然，不信命的人有很多，但强大到连天命都束缚不住的，那便是真的逆命之子。 沉池深处一口气，似乎将压着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气尽数吐出，他低头望了望脚下的悬崖，他看到了朝天峰蜿蜒的山路石阶，看到了朝天峰上郁郁葱葱的青松，看到了朝天峰下的岩石，和穿过岩石蜿蜒流淌的溪水，沉池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他的爷爷老谷主沉千帆仙逝的那一天。 那一天，年迈病卧床头的沉千帆将沉池独自唤进房间，七岁的沉池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老谷主，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在床头虚弱喘息的老头是那个曾经带着他骑着老黄牛游玩九黎山水的爷爷。 那些时候沉千帆总将幼小的沉池抱在老黄牛的背上，自己则与老黄牛一起步行，记忆中爷爷的背影是那么的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即便是百兽山岭的异兽见到沉千帆也只能远远躲开，不敢上前。 人怎么会一下就老那么多呢？怎么就要死去了呢？七岁的沉池泪眼汪汪的看着虚弱的沉千帆，心里很是难过，他不懂很多事，但他知道如果这位疼爱自己的老人死了，自己便再也无法与他一起游玩山水，不能偷喝他藏起来的酒酿，不能吃他从天水涧钓上来的鲤鱼。 然而他无法阻止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所以他更难过了。 沉千帆一只手搭在小沉池的头上，缓缓抚摸，对这个最小的孙儿他总是表现出更多的疼爱，就连死前也只招呼他前来独自谈话，他听到了小沉池伤心的啜泣，但他无法安慰，他有更多的话要告诉这个聪慧的孙儿，于是他说道：“孩子，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沉池吗？” 小沉池一抹眼泪，眼眶中却又有泪花溢出，他摇了摇头，名字是大人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沉千帆摸着沉池的脑袋的手越来越无力，他虚弱说道：“你大哥的名字是你爹取的，枫字，是希望你大哥像秋枫一般能够红火辉煌，却又不失安静。你二哥的名字是太爷爷所取，他天生经脉凝滞，恐无法修行，一生命途多桀，沉沉浮浮之中希望他明守本心……” 小沉池又摸了摸眼泪，带着哭腔问道：“那我呢？” 沉千帆侧头望向沉池，生气渐散的浑浊双眼怜惜地看向沉池，声音愈发虚弱：“你的名字是太爷爷的故人所取，大人的意思总是很难懂啊，爷爷想了很久，沉池……我们九黎是一方池……” 那番对话后，小沉池离开沉千帆房间不久，沉千帆便油尽灯枯，仙逝而去。那个时候的沉池没有听懂沉千帆的意思，更不知道为什么像爷爷这种已经算是最大的人还说大人的意思很难懂，但是随着时光流淌，渐渐长大的沉池越发聪慧，他理解了爷爷逝去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九黎是池，沉池，便当沉于这方池中，不能离去。 沉千帆遗言希望沉池终身呆在九黎，不要出谷入世。这个遗言除了沉池自己，沉千帆自然也曾告知过沉燕寒一辈。 沉池对自己的父亲沉燕平映象不深，但记得父亲那个身形高大的带着杀伐之气的背影，曾经严肃地告诉他，安静地生活在九黎，想练武就练武，想玩耍就玩耍，莫要惦记着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