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不期重逢
时隔两日不到,我全然没有想到九黎境宫城会是这副模样。 处处残垣断壁,处处疮痍满目,除却偶尔往前迎敌赶路的仙门弟子,不见一个人影。 而今朝牵着我的手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魔神性命与整个九黎境相连,九黎境如何,司幽便如何;九黎境若没有了,那这世上可能触及人界的最后一个魔神,也没有了。 今朝不敢去抬头,只道了一个字:“走。” 虽然他没有抬头,虽然我辨不清他的神色,可我听到他的声音,却是抖的。 可还不容我再多想,踏入九黎宫门的刹那,天地间一切都已变了颜色。 周遭所有宫宇柱木纷纷飞速退去,一切嘈杂与裂石声也消逝无踪,天地间唯遗一片苍茫,仿佛世间万物都未初生。只有面前夜空星辰迷离,一弯昏暗的残月挂在天际,那些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明。 脚底一层浅浅潭水,每一步踏上,层层涟漪荡开,月影潾潾,荡去不知何处的远方。 今朝不方便再动用法力,看不出个名堂;可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幻境,且是司幽无意识间形成的幻境,其中定藏有司幽的所思所想。不过,若要离开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只需将执念最深的幻象打碎即可。 我将此事解释给今朝,他只是摇手:“我一定要看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我揪起心道:“若他当真于天下苍生有不仁之心,你会和他兵刃相向么?” 他仅默了片刻,再出口时,斩钉截铁:“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说出此话已是咬牙切齿。我不欲再逼迫他,乖乖闭了嘴,只由他携着往前走去。 一步步涟漪,浅浅脚步静静回响,荡开了多少层回忆。 那是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司幽乘车前去上朝,而一个不及蒜苗高的男孩总是悄悄依在门边,直到车骑消失在长街远处的拐角。可他不知道,那个看似无情的兄长总会在拐角处,也和他一般,悄悄回眸望一眼。 那是过去的其中一个傍晚,司幽从暗卫处得知大公子对司卿下手的消息,狠心刺碎司卿琵琶骨,将其放至人界。可那个傻傻的弟弟不知道,他无情的兄长是怎样忍耐,才没有在转过身后眼眶泛红时,让泪水涌出来。 那是之后的一个个日夜,小司卿的记忆只能留存一日,司幽每日清晨守着他的醒来,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话。可他不知道,这个再不复往日的兄长是如何心狠,才能狠下心让自己强颜欢笑,将一句句相同的话重复了上万年。 他什么都不知道。 “哥哥,我也想早上和你一起练剑,可不可以呀?” “哥哥,你能不能回来早一点?小卿想和你一起吃饭。” “哥哥,到晚上就又过一天了,我真的不想把你忘掉,真的不想” “哥哥” 这处幻境,满眼里,满心里,只有那一个声音、一个影子。 今朝只是立在这边幻境之间,不说话也不动,无喜也无悲。 “今朝” 他这个样子,委实比大发雷霆还令人担忧。我连着拽了他袖子七八回,他却猛地一挥袖,将这处处幻影顷刻间扫得粉碎。 “我说过,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不必重提。”那不是他对我说的话,“时间已过去太久,我不会恨你,但也不会把你当作亲人。司幽,时间能够消磨一切,我们早已两清了。”略略一顿,“你,明白么?” 他从来都是一个倔强的人,倔强到直到现在,也不愿把迟来万年的希望放开。 话说回来,他分明已一怒之下将幻象打碎,我们怎么还在这个鬼地方?莫非,还有漏网之鱼?! 魔神不愧是魔神,连这种幻象都能藏着掖着。我捏捏拳头,第九回去拽今朝袖子:“我们再往前走走,应该还有什么漏掉的。” 他点了点头,同我一起快步往前走去。 果不其然。 朦胧残月的清辉下,不知何处飘来的桃瓣纷纷扬扬,飞舞盘旋,恍若仙姿,不染分毫的凡尘俗埃。 在不远处,依稀立着个人的背影。 他仰着头,目光投向星辰点缀的苍穹。墨发如瀑,轻风抚动墨蓝色衣袍,如云如烟,仿佛要延绵上天幕朦胧的月。 不知为何,我的眼霎时便润了。下意识便放开今朝的手,屏住呼吸,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生怕稍微动作大些,这个幻象便会永远消失不在。 蹑手蹑脚走得近了,那人似乎有所察觉,缓缓回过身来。 那就是身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就是和今朝无二的容颜;可我知道,他是我另一个熟悉的、却和今朝截然不同的人。 纤秀的眉,温润的眼,瞳孔倒映着不断旋落的桃花,倒映着万年前灼灼风华桃花三千时,初见的风景。 “是你么,阑阑?” 似有冷风扫过面颊,却刺得心底生疼。 司卿。 我与瑶光帝君阑珊既是两个人,也是一个人。阑阑即是红红,红红即是阑阑。我既是我自己的新生,也是她的延续。 我抬头,微微翘起唇角:“好久不见。” 他也无奈一般,苦苦弯起一边嘴角:“好久不见。” 除此之外,便再不能说什么了。
正如今朝所言,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我早已不再是那个我,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他。 不出所料,司幽心底最深的执念,就是司卿本人。 我想了想,不由叹自己糊涂:“我真傻,和一个幻象说什么。” 不料那幻象却真的开口了:“我并非幻象。万年前我自散魔元时,我便已化作一缕命魂悄然钻入二哥灵识深处藏匿。余下的魔元不全,所以他始终无法让我复生。” 我大骇。 这种感觉,正如你一直以为自己吃的是过桥米线、而实际上是酸辣粉一样,十分酸爽。 可他竟还活着,这已是对瑶光帝君最大的安慰了罢。 我还没能反应过来,身畔人影掠过。今朝长身而立,手中长剑点地:“既然如此,你在这现身是想做什么?”语气很不友好。 不过除了双胞胎,这世上应该很少能有人能在面对一模一样的人时语气友好吧。 “我在这里,”司卿抬手一握,竟是一柄和今朝一模一样的蓝色长剑,“是为了请你们离开。” 今朝冷笑一声:“你让开。在当面和他问清楚之前,我不会走。” “只可惜,我绝对不能让步。” 司卿背过身去,剑锋往前一点,那处竟出现一方蓝色法阵。他的声音轻轻:“九黎境的盘古之树依靠魔神之血滋养,只要从这里出去,就是盘古之树。司幽就在那里。” 回过身来,剑上冷光锋芒:“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所以,这里由我来守。” 今朝向旁边划开半步,手中剑愈握愈紧,一字字都咬着牙关:“所以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到那人面前去,对么?” 天啦噜,个乖乖的! “今朝!”我急忙拦到他面前,“别犯傻,你现在没有法力,哪怕阿卿哪怕他只是一缕命魂,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走到他前头我才恍然发觉,他的双眼已血红可怖,分明是神智有溃散之象。 过不了多久,或许一天、或许半天,他就要消失了。 “可我一定要到他面前去,问个清楚。” 血色的眼睛瞪着我,那不是愤恨,是乞求。 我不知如何是好,让不得拦不得,万般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回头,不知司卿能否替我劝两句。 我与他的时间不多。哪怕能就此放下一切、平平淡淡地度过最后一日半日,也是好的。 “——今朝,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比我,还要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