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文华殿（上）
73、文华殿（上） 朱翊钧离开乾清门三辅臣，坐上舁辇往文华殿而去。 他在乾清门台陛已问过陈矩，陈矩已安派好人手，乾清宫内外如还有意外，会立时报送过来。 去文华殿这一路上，他也传令让队伍慢些走。 今天朱载垕最可能出意外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只是以防万一。 他并不担心内阁三辅臣听了他的嘱咐后，待会儿与朱载垕君臣面见时，还胆敢人为制造出什么意外。 朱载垕得了自己提供的最佳方案，吃下了定心丸。自己走时，他心情轻松愉快，应该不会突发什么状况。 因为朱载垕暂时不会出意外，所以他虽已接了太子监国的安排，却并没有向朱载垕请旨，立刻改变自己以往的生活节奏。 今天他仍将前往文华殿，当然并非是如往常那样示朝堂一切如往常。一一一今天朝臣们朝会上见过朱载垕之后，一切必定不同往常。 他这样镇定如恒，可让朱载垕更安心。 朱翊钧今天还要赶往文华殿，主要是因为这极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以太子身份前往文华殿。 朱载垕今天会见辅臣，必定颁旨办理后事，他马上就要成为监国太子。 一旦这道意含天子办后事的圣旨颁下，按原时空本来的节奏安排，文华殿这边他以后很可能每半月、甚至可能每月才会来一次。 在朱载垕随时驾崩情况下，实际上等于是他多半不会再有机会以太子身份来这里了。 太子监国一旦成真，东宫班底必定拆分成两部分。有一部分人，实际上会在今后相当长时期内，将没有机会能再与他见面。 所以，今天他必须与整个东宫班底见最后一面。 这些人是今后二十年内最主要的朝堂文官主力。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他可以信赖拉扰利用乃至依靠他们。他们也是能让高拱张居正不敢随便乱来的重要制衡力量。 两个月来他来回调试，如今这个班底成员中，原时空只做到内阁次辅的，都是没出息的货色，只做到部院尚书正卿的，几乎全出局。如今这套班子，几乎清一色的都担任过原时空未来历任首辅、次辅。 甚至原时空担任过首辅的沈一贯，也被高仪塞进来试讲后，不久前自己透出消息抽了他一顿耳光后刷落出去。 原时空，此人本来论资格不够入翰林院，却不但入了，将来更开创科举成绩名列三甲之人登顶为首辅的特例。 毫无疑问，此人道德文章虽略逊色，却是官场钻营高手。此人背景有些特殊，暂时必须压在下面搓磨，将来是否另行任用，以后再说。 东宫班子里这些能担任末来首辅的人，除了学识、能力、品行、性格、官场资历各方面，大多取得过原时空朱翊钧和朝堂主流文官派系双方认可，他们自己也多少本身就代表着一大票政治势力。全都是‘爷背后，有的是人‘，没一个会是海瑞那样的孤臣。 现在这些人，单个算，能量还不很大。集合在一起，他们与他们的背后人全加起来，那就比高拱、张居正、张四维这三人任何一个的松散小团队势力都强大。 太子仪仗队伍在宫墙内缓慢往文华殿方向移动，朱翊钧在舁辇上思索现在正在乾清门耳房内的那些人。 今天朱载垕召见辅臣，无非是宣布他要办后事，行太子监国过渡体例。 自己给了他太子监国最佳方案，不怕朱载垕不用。 原时空若是有人提供类似方案给朱载垕，即便是用于原时空朱翊钧，朱载垕也会觉得用这方案比一味托孤高拱更合适自己儿子。 何况是天纵聪明的新版孝顺儿子？ 这方案简直是为他如今学习朝务、将来掌政量身打造。 这个方案，原本就是这时代最适合年幼太子、少年天子学习朝务将来接掌朝政的方案。 原时空大明朝妖孽能人多的是，为何却没有人设计出这种方案？ 原时空大明朝本来就很少小太子接班这种事。这套办法，要到几十年后康麻子少年天子夺权掌政后才发生。 而一旦产生出现，便一直延用。 直到光绪皇帝时期，因为这个办法有利于少年光绪掌政，却有碍慈禧太后干政，才被废除。 朱元璋朱棣打制的皇权机器，比较完备，但也有漏洞。一旦遇上少年太子继位、幼年天子登基，便坐了蜡。 王振、刘瑾、魏忠贤先后都是借着少年天子祸乱朝堂，弄得天下大乱。这情形连续发生，不是偶然的。 这个方案，大明朝内阁辅臣、司礼监内臣便是有人想到，也不会有谁上密疏建议皇帝。谁也不会要皇帝给他们自己头上找个新婆婆，骑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但原时空康麻子和孝庄祖孙俩想到了，他的臣子奴才们便不会、不能、也不敢反对；如今朱载垕在儿子指点下，大喜过望自信无比地颁出这章程，内阁两高一张、司礼监孟冲冯保等，同样不会、不能、也不敢反对。 内阁三人他们只能在肚子里骂出这主意的内臣，疑似是冯保，真真是头凶狠的蠢猪。却不知道司礼监秉笔们也在肚子里骂辅臣，疑似是高仪，令他们心生大恐怖！ 作为后世来客，朱翊钧这么些天给朱载垕不断创造指点自己的机会。他通过不断地询问关节要害，反过来指点朱载垕越来越自觉英明神武，尽皆通透，大幅提高了认识水准。 朱载垕如今已经常有‘朕于朝政之见识，丝毫不输父皇当年。‘的自觉感受。 朱翊钧方案一拿出来，口口声声要为父皇分担忧劳，也确实适合十岁太子，真的能为他分担点忧劳。 但朱载垕立刻也意识到，儿子这套章程一旦落实，太子监国可不就是宣布圣旨见见朝臣办场典礼了，是真的在似模假样的监国了。 更重要的是，二三个月半年一年几年后，他自己驾崩了，那些辅导儿子监国的人，立刻能转为辅导儿子理政。儿子现在学习处理朝政，将来掌政都极为方便。 他对自己身体的估计，先前是转好康复或有希望，至少能支撑下去，看到儿子长大。 今天这一场心头重锤连击、一时怒气激发之下口中吐血，让他不再幻想。 但有儿子这个大略章程，自己再把人选、地点、时间安排好，架子便能搭起来。让辅臣们斟酌完备仔细修补，自己认真指点，一切必将妥妥当当。 哪怕几个月后，自己驾崩了，也不用丝亳担忧儿子。若是自己身体还能拖几年，那就更好。 朱翊钧坐在舁辇上一路想着，自己给朱载垕的题目已是图穷匕首见、水落石子出，他如今常被自己吹捧父皇英明了，不会还做不出来吧？ 该不会自己走后，他又另外脑抽一次，搞乱自己的布局吧？ 人选？ 辅导太子监国的辅臣，自己已向朱载垕明说了，高拱张居正要处理军国大事。能辅导自己处理礼仪杂务，辅臣人选虽末明说，但只有高仪了。 高仪这个人选，高拱不会反对。 张居正挨了自己事先训诫，太医在场，朱载垕兴致虽高，但他身体状况摆在那里，谅他张居正也不敢当场极力反对，弄出意外。 在人选问题上当场提出反对意见，那怕是只言片语暗示，也是摆明了他要争这个位子。 这就是公开打高仪脸，直接要与两高撕。 他这号惯于潜伏能轻松扮演‘余则成‘的高人，寻常不会使这些烂招。 将来他会另想辙儿对付，眼下却不会，时机不对。 何况，他对自己这方案事先没有什么准备。 这方案以他张居正的妖孽，如果认真琢磨起来或许也能想到，朱载垕当众亮出来后，也会人人觉得简单。却偏偏是大明朝此前所末有的。 这个前所末有的方案，即使看起来简单，却足以事先蒙蔽住天才。 朱载垕突然拿出一套严丝合缝的章程，在辅臣们看来，显然是考虑成熟，主意已定。 他张居正再有急智，事先全无准备，也一时拿不出好的反对意见。 高拱、张居正这两大巨妖那里没问题，基本就过关了。 当然，天上忽然掉馅饼，正砸头上，还超级大，会不会砸晕某人呢？ 对于高仪，朱翊钧反而有些不太能确定。 这阵子自己着意拉拢，留‘功高‘以待将来的赐字，让朱载垕屡次提拨，这些动作，能让这心理素质颇差、身体不大好的老臣，从此就甘心卖命吗？ 接下这如坐烤炉的位置，高仪那心理素质，那能耐，是否会吓得当场要推辞？ 高拱会让他推吗？ 张居正拿下高拱，巨大灾祸能吓死他高仪。自己丢给他这巨大的‘产房传喜讯‘，会吓晕他吗？ 这会儿乾清门耳房内的君臣会上，会出现不和谐声音吗？ 朱翊钧自认为不会。 大明朝奇葩的君臣关系已成惯例，象今天这种召见，本就罕有。 这种召见，向来的规矩，那都是被召见的臣子激动得五体投地，感恩得说不出话，只会连连磕头。 明宪宗成化皇帝十多年不见朝臣，言官们天天上折子批评。 于是，自己觉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朱见深召三位内阁辅臣说话。 天子问辅臣有什么良言妙策献上，他将尽快施行，以便早日实现天下大治地球和平世界大同。 结果，首辅万安带着另二位辅臣不断磕地板咚咚响，不停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事后，万安便得了个万岁阁老的称号。三位阁老，共称纸糊三阁老。 如今乾清门耳房内这三位阁老，当然不是什么泥塑纸糊的，其中有两个还是超级大妖孽。 他们正在与天子商谈的，又是皇帝后事这种天下大计。一言一词，都将记入将来的史书实录。 他们谁都不会只是磕头口称万岁。 但他们会当场反对、劝谏、拖延么？ 朱翊钧以为不会。 除非朱载垕真的在自己走后，又一次脑抽。 比如，不用自己已经向他虽末点名但已呼之能出的高仪，偏用张居正来领衔辅导太子监国。 那势必会让高拱当场跪地劝谏：内阁可以无他高肃卿，不可无那张居正！否则国将不国，天下立时会大乱。他愿辅导太子，首辅早该让张居正做了，自己早已力不从心。 比如，不用自己已点名的冯保，而用其它人。那样的话，只怕也会让内廷那几个大档当场便得跪地，要劝慰皇爷安心静养，求皇爷收回病中乱命，否则内廷将大乱。 比如，提完太子监国后，又向辅臣们谈天子内禅。这话题，也必会引发一番口舌官司拉扯。 天子内禅这个题目，朱翊钧是拿来做紧急备用的。 万一朱载垕今天突然在现场又发生意外，万一他突然中风不能言语，虽然一时死不了，但却丧失了理政能力。 由于已有这个‘内禅‘的事先提醒给朱载垕高仪高拱，便能避免朱载垕万一突发这类状况后，朝堂中枢没有临时方案应对。 那时候，只要朱载垕把手指往他身上一指，事先得过他提点的高拱高仪，只要不是棒槌到家了，便会立刻当众提出‘内禅‘两个字。如果张居正事先发现了功课题目，甚至张居正还可能立马抢先说出：“陛下可是要内禅大位于太子？”，抢这把拥立新天子头号功臣的交椅。 同样得过提醒的朱载垕，当然也只会在听到这两个字后才会放下手指点头，将这两个字当场变成圣旨。 一旦大明朝中枢这些人全都确定确认内禅，他朱翊钧便能在父皇在世（只是说不了话，理不了政）时，便拥有天子身份。 这样的话，他的主动权那可就太大了。 他能迅速利用这身份，把目前所有可行的有利方案尽快拿出来，让朱载垕点头确认。 这些方案，自然将比朱载垕现在的南书房方案更有利于他将来学习、掌政。 今天朱载垕身体没有发生意外，这备用方案自然就用不着。 坐在缓慢行进的舁辇上的朱翊钧，一路上思前想后。他觉得朱载垕应该不会把自己给他的一把好牌打个稀烂。 有了大明朝前朝君臣会的烂规矩，有了自己的告诫，三辅臣不会当场过多撕巴。 最后的结是，多半是朱载垕颁下他自己加工后的章程，三辅臣磕头领旨。 舁辇到了文华殿门外，朱翊钧想，这会儿乾清门内早该谈完了吧？ 三辅臣这会儿该回内阁，没准儿已退出会极门外了。 如有意外，陈矩留在乾清门那边的人、冯保的人都应该会来通知自己。 这一路上都是慢悠悠的。 除了刚进三大殿左边宫墙夹道那会儿，来了位气喘吁吁小太监，身子打抖地说是皇爷刚传旨辅臣令议太子监国章程，就始终再没别人来报意外。 看来，一切尽如己算。 陈矩听了小太监传的太子监国这信儿，也吓得身子一晃。 自己不紧不慢告诉众人，‘此事孤己领过圣旨‘，便令队伍继续向文华殿。陈矩这老小人妖，一边侍候随行，一边还直发愣。 唉，真的是有些累了。 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了，自己却松不得一口气。文华殿这里，可还是才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