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戏子(六)
不等华风月回答,她就将折子收了回去,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补道:“其实我说笑的,我哪里给人当过什么小妾,都是诓你玩的。” 乌鸦色的戏袍消失在楼梯拐角,华风月站在扶栏边,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动。 开台那日,发出去的帖子都得到了回应,偌大的七层角楼坐了满满人,这番阵势不禁令人怀疑是否附近几个小城的人也都过来了。 青衣,即指年轻的男性角色,大多是主角。 鄙安坐在后台的妆厢,望着铜镜中那玉面银冠的一张脸,男人的模样,顾盼间透出一股温玉般的清润、秀美。 大红的戏服上用淡青稀稀疏疏绣了几朵盛开的扶桑花,却又在温润中多了几分繁华红尘中的惊艳。 灯光洒落,台中的纱幔纷纷飘起,洋洋洒洒的翻卷而起,台中央的女子目光朦胧,左右摇摆的步伐蹒跚晃动,仿佛眼前的不是璀璨的灯光和人群,是什么可怖惊悚的物什。 华风月的功底很好,演技也好。女子的扮相不仅不娘气,反而还透出一股子灵动,碧裙拂扫间,凤眸含情,光华潋滟。 不愧是顶顶的台柱子。 戏的名号并不怎么出名,叫《扶桑令》,说的故事也简单无比,不过是一个遭人暗算的少女和一个青年公子的故事。 “扶桑令”这名字起的高雅出彩,可戏的内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同那些个英雄救美的狗血爱情故事没甚么差别。若是想演的好,还能靠艺人身后的功底来弥补剧情上的缺陷。 骤然间,平缓的音乐成了尖锐的喇叭声,台中的人重重的摔倒,攥着胸口的衣裳后退。 灯光转,一个鲜红衣裳的人旋转而舞,落地的脚步优雅沉稳,“他”一步步朝摔落的少女走去,然后伸出手…… 有那么一瞬,鄙安忽然记起当年,也有这样一个人,从舞台上朝她伸出手,就这么想着,记忆中的袖子和自己伸出的重合成一道。 妆容绝丽,功底深厚,眸光若星辰潋滟温润,这出戏,靠的确是演技。 上台前,鄙安对华风月道:“摔疼的话就看着我,且不管我拉不拉的起你,但只要有一个人看着,就总还会有期望。” 华风月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一双愈发靠近的眸子,艳丽的油彩下,深邃又绝望。一步步靠近,愈发清晰,那里头闪动的光晕,竟像极了一种偏执到骨子里的疯狂。 悲伤,却执拗。 他忘了起身,拽着她的手,两人一同倒在霓红洗绿的戏台上。 刹那间,厮杀声骤起!不是乐音,是真真正正的刀剑嘶鸣声。火苗瞬间就笼罩了整个角楼,吞吐着扭曲的焰火,肆虐蒸腾。 鄙安吻下身边的人,唱了最后一句台词—— “纵使业火掠尽扶桑灰,这长情不毁,暮如锦开。” 从来没有站到过这么高的角楼上,九重塔的塔顶虽然能俯瞰整个洛阳,可那繁华太冷,无法渗透人心。 楼下燃烧着的熊熊大火,更衬的角楼高耸伫立,望不见底。 华风月拉着她跑,紧握的双手间全是冷汗,饶是这样,华风月仍是不忘时常回头安抚她两句。 ——“囡囡别怕,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 ——“有我在,今天谁也伤害不了你。” ——“囡囡……哥哥的小囡囡……” 恍惚里,记忆中温柔又凄惶的嗓音在耳边幻觉般响起,那道美丽的影子,似乎和眼前的男人重合了起来。那么相似的情形,那么相似的一双冷汗淋漓的交握的手…… 到底还是不忍心让他再跑下去。 鄙安轻轻挣脱握住她的那只手,笑道:“停下吧,风月……停下。” 已经到头了。 许多年之前,九重塔有个武林神话的塔主,亦是偌大江湖的至尊,叫梨逍尘。后来她自尘世消失,荒唐的鄙安承塔主之位,却丢了至尊的名号。自那时起,这江湖就不是安宁的江湖了。 动荡,不安。 这样厮杀遍地的江湖,能有一处和平安宁的土地,真的太难、太难。 楼内哀嚎声已经停了,只剩下武器“乒乒乓乓”清脆的声响,有人自楼顶小门内探出头,转眼便瞧见了那边残剩的两个人。 华风月深吸口气,松开了握住鄙安的手。身影骤然旋转而起,略至门边人影之后,手中银光如流星闪过。刹那间,血雾喷涌!
他站在门边,只要里头上来一个人,他立时就割开他们的喉咙,一下毙命,毫不留情。 不知道砍杀了多久,久到华风月自己都以为世界疯了。血和火,铺天盖地的惨红颜色,除了红色,什么都无法分辨。 渐渐地,上来的人少了,华风月的手开始发抖……还有一两个残兵试探着上来,使尽全力割开他们的喉咙!此刻,他已握不住手里的银簪。 大火已经蔓延了上来,灼灼吞吐的火信将楼顶隔离成一方狭小的天地。 鄙安站在边上,脚下的瓦砖略略有些松动。她站在那儿,叫了一声:“珠瑾哥哥……” 华风月急急往前,想去抓住她的袖子,可酸软的膝盖不听使唤的磕在地上,撞碎骨头的剧痛。 她到底看成什么了? 鄙安应当是爱笑的,只是那笑容不似平日里的艳丽妩媚,反倒多了些期待的欣喜,她瞅着那灼灼燃烧的大火,道:“其实……我素来是个变态。” 转头,竟纵身跳下百尺高楼! 火焰中,一袭银白的剪影从上空急速掠过,堪堪收住身形往下坠去,拽住她…… …… 傅忘川以为,鄙安对华风月应当是有情的,就算没有,那也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愫,毕竟,华风月,实在太像那个人。 但鄙安醒来之后却半句有关华风月的话都没说,只一手拿着镜子对着里面的自己发呆。 不得已,他只得先开口。 “风华堂的少堂主华风月,痴恋戏曲,却失踪于江湖,风华堂主人寻子至此,纵火擒人,终酿成惨祸。” “然后呢?” “除了主上,无一人幸免。” “那就挑了风华堂吧,反正,蓄意伤害九重塔塔主,这理由也足够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决定了日后风华堂的灭顶之灾。 其实,这不过就是鄙安多少年来胡闹的一件小小的事情罢了。她只华风月生命里昙花一现的路人,而华风月于她,怕是连路人都算不上,充其量算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