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章州、第一节 油霸与盐枭
一辆雪白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别墅的大门口,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满意地打着响鼻。孔定边和少校轻轻拍了拍绸缎一般光滑的皮毛,啧啧称赞——在大陆的南方,马毕竟是非常罕见的;他们上一次见到马,还是在孔家寨脚下那次惨烈的战斗之中,当然土匪们病怏怏的马和眼前这两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是没法相比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我们的弗里茨,”科勒有些紧张,“到了那里,你们小心着点儿,不该说的什么也别说……尤其是你!”他转向了白雪寒,而姑娘似乎总是打不起精神,“弗里茨非常非常看重你!……” 白雪寒一句话也不说,飞快地上了马车。孔定边和少校对望一眼,也跟了上去。 “主席!”“主席!”远远传来几声呼唤。十几名龙潭来的小伙子挤在门口,眼泪汪汪。 孔定边坐在车箱内漠然地挥挥手,驭手喝了一声“驾!”,马车便启动了。 “洋鬼子的东西就是舒服!”孔定边兴奋地拍拍真皮的座椅,带有弹簧避震的马车比孔家寨的大车舒适多了。 骏马拖拽着马车沿着长长的道路欢快地奔跑着,车窗两边青翠的树木一闪而过。过了半天,才看到前方矗立着两扇高大的围墙,这让车中的乘客惊讶万分——没想到他们居住其中十来天的别墅区域竟然如此之大!这别墅的主人该是多么豪奢! 马车刚一出门,孔定边便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大海! 车窗外,一面广阔的、青蓝色的巨毯在眼前铺开,从左到右180度横贯视野,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弯曲,没有任何中断,没有任何瑕疵;好像一位全能的神在巨幅的天幕之上直直地划了一道线,把眼前的一切分成了深浅两种极其简单、极其鲜明的色块。那片巨大而威严的海!自从亘古的洪荒时代起,便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守望着大陆上的一切——春去冬来、万物生发、天塌地陷、悲欢离合……它是无比古老的,自从开天辟地之日起,它便已经沉默不语地蛰伏在那里;它是无比宽广的,以雄浑的气魄接纳一切、宽容一切;它是无比仁慈的,生命从它的肌体之上萌发,在无数的亿万年间它还在继续哺育着天地之间的生灵;它又是无比年轻的,海浪翻滚、云卷云舒,它每天都在轻轻吟唱,不知疲倦地进行新陈代谢,生生不息…… 孔定边活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海。他已经完全呆住了。 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沿着山路掉头向下。车窗外的景色便由大海瞬间切换到了广袤的大地之上。 章州,一个拥有近2000年历史的海港城市。在那遥远的中古时代,章州便以“鱼米之乡”著称于世。在贫瘠多山的东南沿海边陲之地,老天竟然恩赐了数千平方公里的大平原,水量丰沛的大江大河横贯其中;千百年来的围海造田工程,又将将海岸线向大海推进了整整两公里。广阔而肥沃的土地成为著名的粮食产地,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使得这里的稻米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即使在历史上无数的饥馑之年,此处也毫无冻馁之虞。而早在中古时代的后期,章州便充分利用了“山海两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把自己发展成一个物资巨量吞吐的大港口。在全盛时期,章州港内千帆竞渡、桅樯如林,由它起始的海上航线遍布东方的大洋,大陆出产的稻米、茶叶、丝绸、铁器、蔗糖……从此登船,远销海外;海外的木材、香料、海鲜,各种奇珍异宝由此上岸,深入大陆深处。一时间,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熙熙攘攘齐聚章州,它如同巨人一般屹立在大陆的东南一角,“杂卉三科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酝醇”,其富庶繁荣天下无双。 尽管在这个黑暗时代,章州如同一切古老的城市一样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但那巨人的风姿却依然存在。孔定边眼睛眨都不眨,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他很快发现海边的平原之上,一道道直线把大片的土地划成了整齐的棋盘,棋盘之中似乎种植着不同的作物,形成了深浅不一的色块;远远可见有工厂一样的复杂建筑矗立在巨大的色块之间,金属制成的罐体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什么?”孔定边指着窗外。 “啊哈……”科勒漫不经心看了看,打了一个哈欠,“我们的油田。” “什么?”孔定边和少校同时叫了起来。 “油田!”科勒突然兴奋起来,由于困倦形成的萎靡神情一扫而光,“你们知道吗?植物利用太阳光,同化二氧化碳和水,产生了丰富的有机物质。这就是伟大的光合作用!万福玛利亚!全世界的植物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的有机质,相当于1000亿吨石油!是的,石油!” 这两个字让少校与孔定边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一个无比丰富的宝藏,为什么不利用呢?我们种植的香胶树,一年可以产出60升的乳汁,它的成分和机器时代的柴油几乎一模一样。而油桐的产量还要更高!除此之外,我们还在种植向日葵,桃金娘……这些都是能够为我们提供油的好东西!万福玛利亚!我的朋友们,”科勒开始滔滔不绝,“在机器时代,工业的血液——石油与煤炭,不过是百万年前的植物们固化的太阳能;今天,我们已经能够直接利用鲜活的植物,鲜活的太阳能!你们以为,我们的燃料田仅仅局限于这几种树木吗?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见少校和孔定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说得更来劲儿了,“我们还种植了地瓜,玉米,甘蔗……这些可爱的甜丝丝的小家伙们能够为我们提供大量的酒精!” “酒精!”少校满意地咂咂嘴。 “啊,我的朋友,”科勒假装和少校碰了一杯,“酒精也是非常棒的燃料……” “那你们一年能够获得不少燃油吧?”孔定边饶有兴趣地问。 “具体数字,当然是我们的机密,现在无可奉告,”科勒笑眯眯地说,“但是我可以自豪地告诉诸位,我们的章州,已经垄断了东方大陆一半以上的燃油供应!” 孔定边和少校呆住了。 “万福玛利亚!那些稍微有点出息的国家,都在想着恢复机器时代的光荣。他们需要机器,他们需要动力。而动力的来源,只可能来自于我们,”科勒简直得意极了,开始摇头晃脑,“我的朋友们,我们蓝星共和国,至少掐住了一半以上大陆深处那些国家的喉咙!……” 少校的脸都白了。他终于明白,他的国家那气势磅礴的飞艇编队,那遮天蔽日的战斗机群在起飞之前,那些一车车拉进机场的油罐是从哪里来的了。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们怎么运进去的呢?”孔定边接着问。 “这个……”科勒有些犹豫,“这个也是我们的秘密。你们是我的朋友,但是……” “理解理解!”少校和孔定边忙不迭地说。 众人谈兴正欢,马车已经下到了海边的平地之上,逐渐远离了那些青翠的“油田”。一条大路从脚下笔直地通向海边,从此处看去,站在山顶望去那气势雄浑的大海已经变成了一条细细的蓝线。 越过一道土墙,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大片“水田”。就在那海边广阔的滩涂之上,整整齐齐修筑着数排长方形水池,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那些巨大的水池中盛满了水,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不远处那沸腾喧嚣的海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什么?”孔定边又好奇地叫了起来。 “盐田!”科勒自豪地说,“我们在这里晒盐!这是大海给我们最宝贵的馈赠……” “晒盐?”少校惊讶地问。 “我的朋友,”科勒笑着拍了拍少校的肩头,“没有盐的摄入,你的身体能坚持几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大陆的盐业贸易,我蓝星业已占据了至少四成的份额……”见少校与孔定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愈发得意洋洋,“别急,我的朋友,大陆的蔗糖贸易,我们也已经占据了一半……” 孔定边与少校面面相觑。盐,蔗糖,可能还有油……这些关系到大陆深处百姓们日常生活的、必不可少的物资,竟然无声无息地被眼前这些大大咧咧的白化病人控制了大半!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是利欲熏心的jian诈商人,还是野心勃勃妄图控制人类生存命脉的阴谋家?……两个人冷汗直流,不约而同觉得科勒笑眯眯的脸上那眼神都变得居心叵测了。 科勒完全不理会二人的心思,自顾自说得唾沫飞溅,“我并不是吹牛……蓝星共和国拥有地球上强大的贸易网络和实力!……你瞧,在山包那边的海滩上,我们还建有整个大陆最大的鲸类屠宰场!” “什么?”孔定边和少校都没听清楚。 “鲸类!鲸鱼!”科勒眉飞色舞地说,“我们拥有最大的捕鲸船队,同时垄断了全球的鲸鱼产品贸易……” “鲸鱼?那……好吃吗?”从未见过大海的孔定边对鲸鱼和鲸鱼贸易完全没有概念,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是吃,我的主席!”科勒哭笑不得,“最重要的是它的油脂。鲸鱼油,可是用在机器上的最上等的润滑油……” 孔定边和少校恍然大悟。在他们的大脑中,工业、机器,应该是那些雄伟壮观的工厂,复杂的管道,轰鸣的机器,闪闪发亮的机械品……。他们以往认识不到,或者完全忽略了,支撑这些工业设备、这些复杂的机器正常运转的,必须依靠大量的、不起眼的油脂。没有这些油脂,一个国家即使拥有再完整、再齐全,规模再庞大的工业,也终将变成废铁一堆。而这些最关键的物资,又被这些人完全控制住了…… 孔定边和少校陷入了沉默。马车很快开到了海滩边上,那里有一个戒备森严的小码头,几道罕见的铁丝网把沙滩隔离得严严实实。数十名持枪戒备的战士把钉子一般站在四周。少校发现,那些战士尽管穿着乌萨人标志性的白袍,面孔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孔定边激动了。大海就在面前,雪白的浪花一波波翻卷不息,有节奏地拍击着沙滩。他顿时童心大起,叫嚷道:“我能下去看看海吗?” 科勒跳下马车,和码头边上的哨兵耳语了几句。几名白袍士兵便把铁丝网拉开了一个小口子。 孔定边飞快地脱了鞋,把裤腿高高挽起,欣喜若狂地冲向那片海浪。当他的双脚一下子浸在冰凉的海水中时,却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般跳了起来——初春的海水是完全不适合下去的。但是孔定边毫不在乎,他张开双臂站在齐膝的海水中,享受着清新的海风吹拂在脸上,任凭海浪把半个身体打得透湿。平静的水面在眼前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他觉得自己似乎和天地融合在一起了。 “孔主席——!”科勒远远地叫了起来,“回来吧!船来了!我们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