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章州、第六节 吉塞拉号巡洋舰
原本立即实施的“四叶草”计划,由于孔定边在“水仙人市”意外救出了明月,而不得不推迟了。可怜的姑娘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山上乌萨人的大别墅,科勒豪迈地批准使用了即使对于乌萨人来说也极其珍贵的特效药“磺胺”——在这个时代,磺胺只能从木焦油中提取,乌萨人照例垄断了大陆的全部磺胺贸易——防止伤口的感染进一步恶化。 在龙潭毁灭性的泥石流之下,明月和一干龙潭人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但他们还是没能逃脱蓝海帝国随之而来的对于凤山全境的大搜捕和彻底清理。明月在苕河山谷中的森林中组织了一支小小的游击队,一直抵抗到最后一刻,直到弹尽粮绝被俘,并同万湖堡垒残存的老幼妇孺们一同被卖为奴隶。谢天谢地,在最绝望的时刻她竟然在千里之外的章州遇见了孔定边,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奇特和匪夷所思的方式见面,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超越自然的伟力在安排着每一个人的命运,莫非是老天爷、太阳神、海神,或者别的什么神,使得这几个出身、背景、境遇完全不同的人终究会在一起,去完成一个伟大的历史使命呢? 磺胺药的威力在明月的身体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只经过短短的五天,姑娘小腿上的伤口就消除了感染的现象,并开始愈合了。孔定边带来的那个女人不得不按照孔主席的命令,开始扮演明月全职“保姆”的角色,使劲浑身解数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过她明显带着一股怨气——那女人已经把自己看做是孔主席的女人,而明月的回归让她萌生出一股醋意——这让明月和孔定边哭笑不得。而白雪寒和明月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则有了微妙的变化:自从凤山一路走来,两人一直处于小心翼翼地彼此戒备的状态,即使同在龙潭革命委员会工作期间也是如此;而水仙人市中明月所处的可怕境遇让白雪寒不免有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在这个黑暗的时代身为女性所处的可悲地位。共同经历的苦难悄悄拉近了两个女人之间的距离,几天下来,白雪寒竟然和明月有说有笑了——她也学会了明月所独创的哑语。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所有人都聚拢到明月的大房间中,打开窗户,任凭略带海腥味的春风一阵阵吹进来。孔定边、白雪寒与少校或坐或躺,美美地抽着科勒提供的大雪茄,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的胡吹;明月斜靠在床上,面带微笑听着众人的侃大山,不时比划几下手势——这些老伙计自从离开龙潭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无忧无虑享受美妙的休憩时光了。 “主席,你岁数也不小了,该找老婆了。媚媚,”少校喷出一口烟圈,笑了起来,“已经伺候你这么久了,要么就娶了吧!一起从龙潭逃出来,也算是缘分!要是配不上,先当个小老婆嘛……” 那个叫做“媚媚”的丰满女子正跑进跑出端茶送水,一听少校这话,脸腾得地红了起来,差点绊了一跤。 “不是,我……”孔定边的脸也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媚媚一眼,“咱们这情况,有今天没明天的……再说,咱们是革命委员会的人,怎么能纳妾?” “迂腐!”白雪寒似乎喝了不少酒,满脸放着红光,正在凶猛地一口接一口抽着烟,“龙潭都没了,还有什么革命委员会?你收了吧,收了吧!”她分明是在起哄了。 “明月是个好姑娘,配得上咱们的主席,”少校摸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得意洋洋不依不饶,“依我看,主席先娶了明月做老婆,再纳媚媚做妾吧,这个主意真是好得不得了!”他身子往后一倒,仰天大笑起来。 明月万万没想到会说到自己,差点从床上蹦起来,脸蛋急得通红,双手飞快地比划着。 “她说什么?”少校“嘓”地往嘴里灌一口酒,醉眼迷离地指着姑娘。 “她在说,她这辈子不嫁人。……”白雪寒拍了一下少校的肩膀,仰着头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笑道,“我也不嫁人,你们别打我注意。” 孔定边尴尬地笑了,连忙和白雪寒碰杯,笑着说,“白副主席刚烈果决,理想远大,谁敢娶?来来,干杯干杯!”他回过头笑着冲媚媚点了点头。 媚媚脸颊飞红,含情脉脉看了一眼孔定边,悄悄出去了。 “瞧,瞧!郎有情妾有意!……”少校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却涌出了泪花,“生活真美好,不是吗?” “真美好,生命也真美好!”孔定边连声称赞,高高举起了斟得满满的一杯酒,“干杯!为了我们的重逢!为了我们孔家寨,我们龙潭的理想!” “也为了新曙光号,为了木卫二!”白雪寒也笑着举起了酒杯。 …… 小小的聚会正在高潮,窗外突然传来了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少校一下子冲到窗边向外张望。只见远处海港的上空,如同闪电一般闪耀着亮光,原本稀疏的灯火竟然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很快,黑漆漆的地面上隐约出现了几处火苗,不过没多久就熄灭了。大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 “怎么回事?打雷吗?”白雪寒疑惑地说,“也没有乌云啊?” “炮声!”少校神色严肃地说。 房间内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媚媚也进了房间,面色雪白。 众人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科勒急匆匆赶来了,浑身大汗。 “一股海盗刚刚进攻了章州港!而且直冲着军港去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惊慌失措地说。 “海盗?”所有人都齐声问道。 “是的,海盗!”科勒急急地解释道,“从他们的规模上看,是砂膀越的人……” “什么?” “砂膀越!西拉耶的海盗!这是盘踞在东南亚的一股很大的海上帮派,无恶不作!” “他们来干什么?”少校问道。 “很奇怪,这伙人以往不会进攻防守严密的军港和堡垒,一般都是上岸劫掠一番就走。章州,他们几十年都没碰过了……真是怪事!”科勒疑惑地嘀咕着,“这次竟然明火执仗硬碰硬!但是他们只是远远地轰岸上,又不上陆……” “有没有这个可能,”少校严肃地说,“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四叶草计划泄露了!” “怎么可能?”科勒大叫起来。 “我说的是如果,”少校耐心地解释道,“最坏的可能,是蓝海已经和他们联合起来了!东南亚到这里有数千公里之遥!在海上颠簸几千公里,只是为了到章州远远轰上几炮,这可能吗?” “蓝海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啊!”孔定边咬牙切齿,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他们也许在试探,也许在侦察,”少校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们一无所知!立即执行四叶草计划!尽快!” “好,你说的有道理,”科勒又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我立即向燕妮少校和弗里茨董事长汇报。吉塞拉号必须尽快起航……” “弗里茨董事长还在这里?”白雪寒惊讶地问。 “他一直就在吉塞拉号上。”科勒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 …… “吉塞拉号”是一艘漂亮的三桅快速风帆巡洋舰,总长度超过100米,吃水超过3米,排水量超过3000吨。这是一艘混合了机器时代钢制机器动力的船舶以及古典时代风帆驱动的船舶特点的混合物——船身修长,线形优美,只是在船尾微微拱起一小块简洁明快的上层建筑,属于典型的机器时代大型驱逐舰的平甲板船型;而昂然耸立的三根粗壮的主桅,船首的斜桅,八根横向的帆桁,以及密密麻麻复杂无比的索具,提醒着一切参观者这艘船的动力来源——随着化石燃料的消耗殆尽,一切船舶不可能再采用大型的船用内燃机(或外燃机),人们不得不向千年前的老祖宗重新学习,依靠取之不竭的风的力量来推动船只前进。令人咂舌的是,吉塞拉号整个船身采用上等的、极其昂贵的缅甸柚木制成,油漆成了耀眼的白色,这在到处都塞满了灰扑扑的破烂渔船和小帆船的章州港内极为显眼。 第二天一早,孔定边一行人便乘坐着马车,在严密的保护下悄悄来到了港内,并快速登上了吉塞拉号。孔主席的眼中还带着泪水,他刚刚和留守乌萨人别墅中龙潭的小伙子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了。 媚媚,以及楼小八、楼小九登船时遇上了一点麻烦,因为他们并不是“四叶草计划”所需要的人。媚媚毫不犹豫地掏出小刀以死相逼,声称“死也要同孔主席死在一起”,楼小八与楼小九也坚决表态死也要跟着白雪寒“大jiejie”,乌萨人这才同意放行。 “女人上船,按照你们的传统,不吉利。”科勒撇了撇嘴。 “我们不也是女人吗?”白雪寒没好气地说。 科勒尴尬地一笑,挥挥手:“弗里茨董事长现在就要见你们。” 众人登上甲板,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座小房子一般高大的炮塔,两门粗壮的大炮神气十足地指向右舷——从远处望去,这座炮塔完全被复杂的船桅和帆桁掩盖了,根本就看不出来;柚木木条拼成的甲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沙包、缆绳,索具;一群光着膀子的小伙子喊着号子,撅着屁股在清洗甲板。少校注意到其中似乎有很多本地的土著。 “漂亮的炮!”白雪寒不禁赞叹道,“口径起码200毫米!” “白副主席眼力真好!”科勒伸出了大拇指,“口径是203毫米,射程大概有15公里。” “就这么两门炮吗?”少校问道。 “我们还有80门副炮,在下面的第二甲板,”科勒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可能是整个东半球最强的火力,你们蓝海也赶不上。” “80门副炮……”少校喃喃自语,“你说得没错,蓝海的海上力量确实最强大,但是它剩在船多人多,要是论单舰火力,还是吉塞拉号厉害……” 科勒一下子被搔到痒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作为一名海军军人,我们多想回到机器时代!航空母舰,巡洋舰,驱逐舰……一切都是导弹化、远程化!一场战斗在数分钟之内就能解决。唉,这该死的机器时代,我们不得不回到古典时期的战列线对轰,有时候能够轰上整整一天,一天你知道吗?……”他摇摇头,“关键是没有机器时代的动力!即使是在满帆的情况下,我们的速度也只能达到12节!……” “已经很快了,亲爱的科勒,”少校显然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蓝海的所有战舰都没你跑得快。据我所知,最快的快速巡洋舰只能跑到10节。” “这有一个秘密,”科勒凑近了小声说道,“我们有丰富的燃油,你想我们会浪费这一宝贵资源吗?告诉你吧,吉塞拉号有一台大马力的柴油机,就在船尾。在紧急情况下,它能推动吉塞拉号跑到20节……” “20节!”少校微微变色,“那么,地球上几乎再也找不出能够追上你们的船了……” 孔定边茫然地看着他们。从未见过海,对海洋一无所知的他显然完全不明白刚才的谈话。自登船伊始,他始终目瞪口呆地、满怀敬畏地观察着这艘大舰上的一切——高耸入云的粗大桅杆,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帆桁、帆具与索具,长长的、拳头粗细的、如同巨蟒一般盘踞在甲板上的粗大缆绳,油漆得铮光发亮的、黄铜制成的通风口以及不知名的设备,甲板下似乎有什么机械在运行,几个通风口都发出巨大的空气尖啸声;主炮粗壮的炮身被擦得晶亮,威严地低垂下来——他从那炮口的直径就可以断定这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这一切都散发着淡淡的海水咸味,尽管强烈的日光把柚木制成的甲板晒得发白,但是他还是觉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感觉。是的,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正如同白雪寒头脑中的世界对他来说远在天边一样;孔定边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凤山孔博森为何强硬地、固执地拒绝了蓝海帝国抛出的橄榄枝和开出的诱人条件了——从小在坚实的土地上长大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一个栖息在水上的民族,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价值观是什么样子的。 看着远方无边无际的海平线,孔定边突然又想到了凤山以及龙潭接连的毁灭,L仓库的秘密,上万公里凶险莫测的遥远征程……纷乱的思绪如同漩涡密布的激流,把他的思维撕扯得七零八碎。一阵风吹来,他分明觉得脚下庞大的甲板在微微晃动——尽管所有的船帆并没有升起——不由得心中一阵恐慌:接下来很长的时间,他都要在这永恒的颠簸中,在这失去平衡的世界中度过了吗? “看,噗噗船!”楼小八与楼小九欢呼起来,像两只小鸟一般奔到了舷墙那里。 不远处,两艘铅灰色的船拖着长长的黑烟疾驰而过,留下两道翻腾着浪花的白色尾迹,隐约还能听见“噗嗤噗嗤”的声音。 “我们的蒸汽船!”科勒解释道,“1000匹马力的四缸三胀式往复蒸汽机,能推动他们跑到17节。” “续航力能有多少?”少校习惯性地摸着光溜溜下巴,“能有多少燃料储备?” “也就1000海里,”科勒有些气馁地说,“你知道,木炭的热值比煤低多了,消耗非常大。如果装备一艘能够跑上1万海里的蒸汽船,那全世界的木炭加一起也不够用……更何况,我们没有多少海外的木炭燃料补给基地。” “我记得燕妮少校说过,我们有护航的舰队,是它们吗?”白雪寒指着不远处一排灰扑扑的铁皮船,突然问道。 “是的,就是它们,”科勒眯着眼遥望着那排船,“一共有10艘蒸汽炮艇为你们护航,这是蓝星共和国在东方的全部海上力量了。” 就在众人靠着舷强,对着港口内密密麻麻的船只指指点点的时候,一个卫兵跑了过来,同科勒耳语几句。 “我们下去,燕妮少校和弗里茨董事长在舰长室等着你们。”科勒挥了挥手。 如同古典时期的风帆战列舰一样,无比宽大的“吉塞拉号”舰长室也位于尾部,竟然还设置了一个精致的内嵌式观景游廊。早晨的阳光透过舷窗和游廊强烈地射了进来,使得室内的一切陈设都成了黑白对比极为分明的剪影;就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一团黑影被一团更大的烟雾包围着,众人过了好半天才认出那就是雪茄爱好者兼大烟鬼弗里茨董事长。 “欢迎!欢迎,我的老朋友!”胖胖的弗里茨带着形影不离的呛人烟雾满脸笑容快步上前,给了每人一个大大的熊抱。 “这是明月副主席?”他指着明月缠着绷带的腿,“好些了吧?” 明月有些害羞地比划半天,孔定边连忙解释道腿伤已经好多了;弗里茨微笑着点点头,又转向了两个孩子。 “我们的队伍在发展壮大啊,看来四叶草计划开局不错,”弗里茨神采奕奕,“小家伙多大了?” 楼小八与楼小九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肥胖的、长得奇形怪状的洋鬼子,更何况汉话还讲得那么好;jiejie有些不知所措了,红着脸小声说道:“我们都是14岁,我大几分钟。” “龙凤胎啊,儿女双全!爹妈有福了!”弗里茨笑眯眯地说,“爹妈呢?” “从万湖出来就不见了!”楼小九的眼睛红了起来。 弗里茨一愣,转过头望着白雪寒点点头,严肃地说:“听说你们死也要跟着白雪寒大jiejie,那么,我的孩子,既然选择了,就要跟到底……无论路上有什么危险,什么滔天的恶浪,什么从未见过的恐怖的东西……你们会游泳吗?” 两个孩子一呆,一起摇了摇头。 弗里茨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的小脑袋,又转过身噗通一下子把自己摔在了大沙发中,美美地吸了一大口雪茄。 燕妮少校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来了,艾里逊少校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这女人真他妈带劲儿!燕妮把头发盘了起来,身上穿着似乎是乌萨人标准的海军制服;藏青色的上等呢料服装把把本来健壮的身材竟然勾勒得玲珑有致,女人味儿十足——少校轻轻打了一个口哨,白雪寒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行了,你们两个男人就别看我的屁股了,请注意一下形象,”燕妮完全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还有半年的时间,你们可以天天看,看得发腻。” 弗里茨猛烈地喷了一口烟,面色突然变得无比阴郁:“昨夜的袭击,的确是西拉耶集团所为,是砂膀越的人。我们有可靠情报,蓝海已经和西拉耶勾结起来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困扰。” 几个人把钦佩的目光投向了艾利逊少校。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今晚就开船,我们必须抢先,”燕妮少校严肃地说,“我们判断,蓝海帝国的人已经在前往卢克索的路上了,说不定和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航道。好在我们比他们有着1500公里的距离优势,但是也说不上很大……”她翻出一大叠文件,麻利而又快速地解释说,“我们有吉塞拉号巡洋舰,同时有10艘炮艇陪伴我们一直到樟仪。过了樟仪,穿过海峡以后,我们将独自前往印度洋……船上有50名蓝星共和国海军陆战队最精壮的小伙子,武器装具齐全;同时还有将近100名男女船员。这是我们的全部力量。” “你们中途将在安南岘首停靠,进行最后一次补给。那里的种植园主胡氏水是我们的人,”弗里茨一边喷着烟一边说,“最大的麻烦在西拉耶,在樟仪。砂胖越集团是我们的世仇,听说那边最近又新出现一个毛咖色集团,总之极为复杂……唉,南海,就是一口煮着乱七八糟东西的锅!“弗里茨无奈地摇了摇头,”敌人的力量和部署我们不是很清楚,只能靠你们自己。请记住你们的历史上一个伟人的名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孔定边一行人被弗里茨和燕妮你一言我一语搞得空前紧张,不由得面面相觑。从别墅一路走来的轻松气氛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众人似乎都感觉到临战前的沉重压力。 “我的朋友们,“弗里茨一下子站了起来,“四叶草计划是一个伟大的计划,也将是我人生的谢幕。我将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看着你们胜利归来,但愿圣母能够保佑我们!”大家发现他好像在瞬间老了10岁,显得极为疲惫,“请记住你们的理想,你们的承诺……你们所承受的苦难,你们所见证的奇迹,将是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祝你们好运!我的朋友们!” 他走上前,再一次拥抱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竟然像一个孩子那般轻轻哭了起来。 孔定边定定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觉得体内有一种力量似乎即将破胸而出;这股力量是如此巨大,如此深沉有力,压迫得他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一股酸热之气涌进了鼻腔,泪水似乎就要从眼眶中喷薄而出;他转过头看看那些亲爱的同伴们,发现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少校也满脸肃穆,胸腔一起一伏,显然正在努力克制巨大的感情起伏。 理想是什么?孔定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在凤山孔家寨时期,他的理想无非是让全寨上下老幼几百号人能够吃饱穿暖,能够过上安全安定的生活;如果不是白雪寒从天而降,如果不是这位姑娘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向一个巨大的新世界的大门,他这一辈子也许就是在孔家寨、乃至凤山度过余生了——或者发展壮大成了一名大名鼎鼎的土匪,甚至成为第二个孔博森;或者被其他更加强横的势力就地消灭——像野草一样生长,又像野草一样死亡,注定会成为一个历史上的籍籍无名之辈;但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玩笑:他,孔定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卑贱的土匪头子,竟然莫名其妙卷入到一个如此巨大的、甚至可能是史诗般的伟大行动之中;本是作为业余爱好的、对于机器时代遗物的欣赏与把玩,竟然真真切切把那个逝去的黄金时代轰然一声拉到了他的面前,让他突然身处一个眼花缭乱的新世界之中;他如同一名被一下子抛上半空的小民一般,除了不知所措之外,更多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他犹豫过,动摇过,曾经像一个懦弱的农民一般幻想着退回到他安乐的小日子中去;他几乎是被伙伴们强行拉扯着继续前行,以一种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不得不接受了新世界所带给他的一切;孔定边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适应和习惯了那个新世界所呈现给他的、所教会他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新的所见,新的所闻,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甚至是新的宇宙观——他也许是进步了,也许是成熟了,他不再是那个凤山脚下的农民孔定边了。 几名从龙潭一路走来的伙伴一句话也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沉默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分钟,但是在他们看来,这比一个世纪还要沉重和漫长。是的,从现在开始,就他们个人而言,将要开始一个新的时代了——一个脱离了坚实的陆地的支撑,不得不面对广阔的、无垠的大海的时代。大陆是他们的母亲,无论曾经遭受多大的苦难,总有巨大的空间可以回旋,可以喘息,可以隐藏,可以休憩;从现在起,他们脚下的全部土地只是这100米长的船,4层甲板……如果说,在广袤的大陆之上,他们每个人还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身的命运之路的话,那么从今天起,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将要彻底捆绑在一起了。 “你后悔吗?”明月向着孔定边悄悄比划着哑语。 “不后悔。”孔定边大声说了出来,声音之大让舰长室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也不后悔,这事情因我而起,我将干到底!”白雪寒坚定地说。 “我也不后悔。”少校平静地说。 弗里茨抬起了头,两只水泡眼经过泪水的浸泡更像金鱼眼睛一般,显得极其滑稽可笑。 “我是主席的女人,我死也要跟着他。”一旁伺候的媚媚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立刻羞得低下了头,孔定边的脸也红了,这让大家都惊讶万分——这名默默无闻的、向来只充当“保姆”和“服务员”角色的女人,竟然有这般骨气!尤其是白雪寒简直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她历来只是把媚媚当做“****”一类的货色的,自从她在登船时以死相逼时,就对这名丰满漂亮女人的看法稍稍有了些改变。 “好了,没人让你们表态,表决心,”燕妮笑着说,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她也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冲动,“我们会一切都好的。” “我走了,亲爱的同志们。”弗里茨颤巍巍站了起来,他真的是一位年近70的老人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们使用同志这个称呼,希望你们能够珍视我们的共同理想。再见,我走了!祝你们好运!”他再次同每个人一一握手道别。 “好运!”孔定边用了握了握弗里茨苍老绵软的双手。 科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舰长室门口,默默地看着众人。这名身材高大的“白化病”汉子,与孔定边一行人相处了一个多月,大家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位豪爽、幽默、嗜好烟酒的洋鬼子。 少校动情地和科勒拥抱,然后用力握了握手。两名烟酒好伙计彼此相望,一言不发。孔定边等人也一一上前同他握手。 “我在章州等着你们胜利归来,”科勒哑着嗓子说,“祝你们一路顺风。” “保重!”众人齐声同科勒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