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盗之国、第二节 汪媚媚之死
孔定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他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得天昏地暗,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而房间内的女人们早就相互搂抱着哭作一团。 孔定边的老婆,他从龙潭的深渊之中抢救出来的、在吉塞拉号上匆匆娶来的、在她的肚子里种下小生命的女人,死了。 那架该死的“轰炸六型”飞机可把他们害惨了。这个800年历史的老古董实在是太老了,即便整个机身装满了燃油,也支撑不了它飞到8000公里的航程;而全程在1万米的平流层中飞行,更是要了它的老命! 飞机从克拉的机场起飞不久,飞机上的人们就开始同层出不穷的毛病和故障进行搏斗。好在他们的航线笔直指向西方,不需要太多复杂的转弯与升降。谢天谢地,这一路上的天气也很好,没有什么雷暴、风切变等等置人于死地的可怕气象。 喷气式飞机的高速使得这群人仅仅过了两个小时,便飞到了大洋的上方;而在他们已经看见了天边的那些云霭,并且证明是海面上的巨大钢铁花环(其实是哈桑等人的海上领地)时,一直在全功率运行的喷气式发动机终于支撑不住了,飞机开始拖着浓烟飞快地掉着高度。 飞机的正副驾驶,艾利逊少校与白雪寒小姐用尽最后的力气cao纵飞机完成了一次笨拙的海上迫降,当他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打开飞机上的充气救生筏时,那架可怜的老飞机在身后很快解体了;而身边的救生筏也由于岁月过于久远一直在漏水,这些倒霉蛋还不得不同温暖的印度洋的海水进行搏斗。 哈桑的卫队把这群湿淋淋的闯入者救了上来,然后关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皮屋子。那些人引人注目地把孟图霍特普王子单独抓走,押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孔定边一行人还未来得及对这一新的牢笼进行考察,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汪媚媚开始大出血了! “一定是刚才迫降时的冲撞,伤到孩子了!”孔定边的眼睛变成了吓人的红色,一边手忙脚乱用肮脏的被单给他的妻子止血,一边大声吼叫着,“一定是!” “叫人!快叫人!”少校也急了,一边帮助孔定边,一边扭过头冲着几个吓呆的女人高叫着,“别傻愣着!” 汪媚媚的身下很快出现了一大摊血,而她一边柔弱地哭着,一边则像发了疟疾一般浑身颤抖。 “我冷,主席,我冷……”汪媚媚的嘴唇开始发灰了。 白雪寒和燕妮冲到门口,用各种语言高声喊叫着。明月吓得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握着汪媚媚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至于两个孩子,早就抱在一起哭声震天了。 “别哭了!”少校怒吼道,“快来帮忙!” 很快,就有几个身穿白袍的人打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看了看汪媚媚的情况,又有一个人冲了出去,一路叫喊着向远方跑去。 “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人?”白雪寒的脸变得惨白。 少校正要大声怒骂,门口光线一黑,又有几个人抱着不知名的包袱冲了进来。他们把少校和孔定边推开,熟练地抖开包袱,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器械和皮管,开始对汪媚媚进行抢救。 大出血止住了,但是躺在床上的汪媚媚已经气息奄奄,脸色也变成了极其吓人的灰绿色。 一名白袍的汉子看了看他们,用沾满血迹的手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写了几个字:Sheisdying(她要死了)。 “No!!!”少校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叫,冲过去大声嚷着,“Youmustsaveher!Ibegyou!”(你一定要救活她,我求你了!) 那群白袍人摊了摊手,默默地收拾好了包袱,又像旋风一般从门口消失了,留下了几个呆若木鸡的人,以及满屋子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孔定边的神经就要崩溃了,他从那群人的行为中似乎得知了什么,扑上去揪住少校的衣领子大声吼叫着,“他们说什么?” “你老婆要死了,”少校脸色惨白,“最多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啊……”孔定边如同五雷轰顶,转头扑到了汪媚媚的床前。 他的妻子静静地躺在肮脏的小床上,一股难闻的臭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仅仅数分钟的时间,原本丰满圆润的脸颊就已经瘪了下去,生命正在她的体内一点一点消失。汪媚媚吃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紧紧握住了孔定边的大手,眼泪像小溪一样静静地流淌。 “我的丈夫啊,我要死了,不能陪着你了……唉,”汪媚媚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啊,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成型了……” 孔定边已经泣不成声。他和这名女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半年而已,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大磨难!当他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心爱的妻子时,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失去她、而且是永远失去她的可悲现实,灵魂深处涌动的悲伤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一般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他尽情地嚎哭、呜咽,无助地捶打摇摇欲坠的小床……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漫长得令人绝望的深渊中坠落,永恒地坠落,无穷无尽,没有一丝光明和温暖。 汪媚媚也在无声地哭着,全身开始剧烈地颤动。 “主席,我知道,你们一直都看不起我……”她喘着气,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因为我是龙潭的……****出身。不过啊,我的主席,你确实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唉……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只是可怜了我们的孩子!”说到这里,汪媚媚伤心欲绝,用尽最后的力气大放悲声,那细细的哭声听起来像一只老鼠刚刚被老猫抓住时发出的哀鸣,让人听了肝肠寸断。 “主席,我跟了你半年,我死也值了,”她的眼睛突然冒出了亮光,“没有你们,我还不知道龙潭之外还有这样大的世界!我去过,我见识过,我值了!嘿嘿嘿……我的主席啊……”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你要坚持下去,好吗?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走了这么多的路,遭了那么多的罪,还死了那么多的人……我们得对得起这一切,你说是不是?可惜啊,我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还有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她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吧,不能让他没名没姓跟着我走……” 屋内的其他人早已经哭作一团。心里最难受的,无疑是少校和白雪寒二人。他们可是见识过在龙潭那豪华舒适的“行宫”中孔定边与汪媚媚两个女子不堪入目的行乐场景的。从那时起,在他们心中,汪媚媚早就贴上了“****”的标签,即便从登上“吉塞拉”号巡洋舰的那一刻起,汪媚媚便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无微不至地照顾孔定边,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最下等的奴婢而已;而当孔定边在少校的鼓动下竟然真的娶了她,汪媚媚的形象才有所改变——所有人开始认真打量她,对待她,耐心听她的话,而不再是把她当做一个多余的、若有若无的、有时甚至是一个累赘和包袱的丫鬟、奴婢和佣人了。当这名娇小的、漂亮的、丰满的、从没出过门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女人和他们一起咬着牙忍受着吉塞拉号的酷热和颠簸,一起在克拉运河区泥泞艰险的森林中长途跋涉,一起在庞大阴暗的地下城中担惊受怕,一起在汰人暴动的弹雨中东躲西藏,一起乘着快要散架的破烂飞机勇敢地直冲蓝天……的时候,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已经把她当做了和他们一样的战士,一名顽强的军人,一名鲜明地体现着东方女子数千年来最美好特性——柔顺,美丽,坚韧,奉献,自我牺牲——的女人。 从凤山那场毁灭性的大火算起,直到今天,这些人已经共同度过了半年多的时光。他们经历了数次天崩地裂的巨大灾难,经历了数十万人口的无情毁灭,但是这些人依旧奇迹般地在一起。这给了他们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莫非冥冥之中,注定了这些人一直福星高照,在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候总能化险为夷,总能彼此不分离,总能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地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今天,这种幻觉被无情地打破了,没有什么福星或者好运气能够一直阻挡命运的安排,死神完全可以毫无阻碍地眷顾他们,它那可怕的镰刀可以随心所欲地攫取他们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够逃掉…… “你给孩子起个名字,要快,”少校抽泣着说,“这是你老婆最后的要求……” 孔定边扑在汪媚媚身上,已经哭得几乎虚脱了。少校的怒吼声提醒了他;他瞪着无辜的双眼,如同梦游一般喃喃自语,“对呀,起个名字……起个什么名字呢?按照我们孔家的族谱,我是‘定’字辈,到我下一代是……‘允’字辈……” 少校完全不懂得汉人这一套,扭头转向了白雪寒。 白雪寒抹了抹眼泪,抽泣着说,“‘允’字辈好……如果是男孩,就叫‘孔允初’吧,如果是女孩,就叫……就叫‘孔允……’‘孔允梦’吧……是第一次,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孔允初,孔允梦!孔允初,孔允梦!……”孔定边如同精神病一般狂热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转身使劲捏住了汪媚媚那只越来越凉的手,大声喊道,“夫人!你看这两个名字可好?” “好,好……”汪媚媚努力转动着眼珠,似乎在寻找什么,突然脸颊微微泛起了一抹潮红,“你将来还有孩子的话,就用这两个名字嘛……” “不会的!”孔定边心如刀绞,“我不会再娶了……” “你不要说那样的话,”汪媚媚耐心地、温柔地安慰着她的男人,声音细得和蚊子一样,“我们都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一直是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性格,没个女人伺候可怎么行……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明月跟你比我久得多,她对你还有救命之恩……唉,说来说去,其实是我抢了她的位置……”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可怜的明月。那位哑巴姑娘正搂着两个孩子缩在角落里哭得昏天黑地呢,一听汪媚媚在临终前竟然直截了当把事情挑明了,一下子跳了起来,脸也胀成了猪肝色,慌乱得手都没地方放了。 汪媚媚挣扎着试图要坐起来,试了几次之后便无奈地放弃了。她吃力地抬起胳膊向明月招了一下手,便松弛下来一动不动了。
所有人都惊叫着扑向了汪媚媚的小床,凄厉的哭叫声冲天而起。 …… 哈桑领地已经把这群人关了十几天了。燕妮、少校、白雪寒并没有向以往那样,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之后便急不可耐地探听情况、寻找对策,而是像木头人一般整日枯坐在铁皮屋中;哈桑人送来的饭菜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咖喱海鱼和木瓜,那些海鱼不知放了多长时间了,已经开始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而这些人一言不发默默把它们吃掉。剩下的时间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 自从汪媚媚的尸体被哈桑人匆匆搬出房间的那一刻起,孔定边就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抽干了。如果说他的伙伴统统变成了沉默的木头人,那么他自己则完全变成了一尊地地道道的行尸走rou。他不睡哈桑人准备的床铺——尽管那床铺看上去像垃圾堆一般——而是每天像一条狗一般蜷缩在房间内最黑暗、最潮湿闷热的角落里。伙伴们强行把他拉上了床,他也毫不反抗、默默顺从;而当伙伴们的手离开他的身体之后,他又中了魔一般慢慢回到那个角落之中,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解决,把铁皮屋子弄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大茅坑。 “主席!”少校实在忍受不了了,声泪俱下哀求着孔定边,“你不能这样!你要振作起来!你还是我们的主席!” 孔定边如同白痴一般,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了看这位高大的洋人,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如同一条萎靡不振的老狗一般,蜷缩进屋子一角他那肮脏无比的屎尿堆中去了,即便再加上白雪寒与燕妮深沉的叹息,加上明月的眼泪,加上楼小八姐弟悲伤的哭泣,也不能触动他一分一毫。 “我们的主席……废了……”白雪寒的精神也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你看看,我说了无数次了,跟着我就是厄运当头,你们还不信……瞧瞧,又死一个,这次轮到我们自己了……” 所有的人瞬间都觉得毛骨悚然。尽管潮湿闷热的铁皮屋子里温度经常能够达到40度以上,但是大家竟然觉得这里阴风阵阵,寒气逼人。 “我现在是总指挥!四叶草计划还没有失败!”少校竭力维持着镇定,“白雪寒小姐请注意你说的话!如果你再动摇军心,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失败了,就大大方方承认好了……”燕妮眼皮抬都不抬,“我们可以就此解散了。散伙吧,我们各奔东西、听天由命吧……唉,我真想念我的章州,乘着我的吉塞拉号,纵横大南海……多么美好的生活!”她还要说什么,一抬头便撞上了少校无比严厉的目光,嘴唇嗫嚅两下,最终还是闭嘴了。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乌萨人,嗯?”少校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他用手指点着他的伙伴们,“百折不回的蓝星共和国的公民?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的后裔、机器文明的圣地汉帝国的臣民?这就是我们衷心推举的、龙潭革命政府的主席?我们仅仅遇到了这么一个挫折,就已经在精神上被彻底打垮了?从尸山血海中滚过来的、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的我们就这么不堪一击?我们经历过那样多的毁灭、那样多的死亡,而我们依旧毫发无损,这样巨大的奇迹竟然不值得一提?”他一下子激动起来,“不!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是什么激励我们不断前进?那样东西还存在,还没有消失,还没有失效!我现在命令你们,四叶草计划继续执行!从现在起,振作起来,按时吃饭,睡觉!我们将同以往一样,即便落进了可怕的陷阱也决不屈服,观察这里,了解这里,逃出这里!我们绝不会向命运投降!……” 孔定边在墙角恶臭的垃圾堆里翻了个身,放了一个响亮的屁,作为对少校慷慨激昂的演说最好的回答。 …… 哈桑领地的人开始陆陆续续把这群倒霉蛋一个个提出去审问,除了少校、明月和楼小八姐弟之外,其余三个人痛痛快快地告诉了哈桑人他们想了解的一切。燕妮甚至热切地、宣泄般地、滔滔不绝地把四叶草计划的来龙去脉、蓝星共和国的一切内幕、甚至她所知道的她的伙伴们生活中的一切细节都抖落了出去,这让少校殚精竭虑所准备的一切应对乃至反抗的计划都泡了汤。 “可耻!”少校咆哮起来,气急败坏地在屋内寻找着武器——他随身携带的手枪已经被搜走了——试图打死这三个败类,“你们这些叛徒!你们完全出卖了我们,出卖了那些为我们而死的人!” 白雪寒、燕妮和孔定边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嚼臭烘烘的咖喱鱼饭。 少校长叹一声,抱着头蹲了下来。在他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遇见这样彻底一筹莫展的状况。可怜的少校,他很快也要步孔定边的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