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盗之国、第一节 纳贡
桑贾伊整理了一下身上挂的珠串和金饰,发出了叮铃当啷的声音。最值得他自豪的,便是挂在脖子上的、用华丽的珍珠串在一起的那副由纯“钛”制作的细细叶片——据说是在古老而又神奇的黄金时代用于某种“航空发动机”的——每个方向、每个断面都由柔美而雅致的曲线构成,而这样一枚纤弱的小小叶片竟然比他的领地中所能找到的最尖利的钢刀还要坚硬!桑贾伊如同对待一个温柔的处女那般轻轻托起那枚叶片亲了一亲,然后轻轻放在汗津津的胸前,感受它那种奇妙的、冰凉丝滑的触感。 “尊贵的阿米尔汗……”两名明眸皓齿的少女款款走来,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拜倒在他的脚下,柔声说道,“客人已经到了……” 桑贾伊笑眯眯地盯着眼前这两颗名副其实的“黑珍珠”,不由得想起昨夜的风流快活,嘴唇上两撇细细的小胡子也得意地撅了起来。他豪迈地一挥手,一屁股坐进了那顶装饰华丽的小抬轿中。两名肤色黝黑浑身汗水的精瘦汉子喊着号子,小心翼翼把他抬了起来,随行的乐队立即起劲地弹拨起乌德琴、吹奏着密兹玛尔,欢快地演奏起一支名为《法蒂玛的眼睛》阿拉伯小曲;两排头顶顶着大包头的矮小的汉子一言不发,训练有素地打起了两排火把,绵延到百米开外。一看这排场,人们就知道哈桑领地的桑贾伊大头目要出发了! “砰——嚓——砰嚓嚓——”五十名身材高大、身披白袍的乐师整齐地打起了手鼓,面带喜色连蹦带跳,嘴里和着节拍大声吟唱,那些高低不一的、阿拉伯所特有的弹舌音组合起来极为悦耳动听;按照他们的习俗,日落时分的调式是“胡塞尼木卡姆”,正是一天之中欢聚的时光,因此乌德琴和密兹玛尔奏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旋律又快又急;可爱的孩子们在人群中追逐打闹,不时随着大人的欢唱用稚嫩的小嗓和着声……人们的欢笑声、叫喊声、口哨声,使得桑贾伊大头目的队伍呈现出一种粗犷的、欢快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桑贾伊心满意足地躺倒在舒适的小轿上,慢吞吞地吸着水烟,眯缝着眼睛欣赏着周围的美妙景色——他的队伍正行进在一条长长的栈桥之上;桥下,则是印度洋平静的而又温暖的海水。此处的水深只有十几米,无数粗大的钢铁柱子直直插在海中,一直延伸到数千米之外;依靠着这些粗壮、锈蚀的柱子,用钢板、木片搭建起极其复杂的、迷宫一般的栈道和环道,形成了精巧的海上道路交通系统;而这些道路,则把几个巨大的“铁岛”连接起来了——这就是他的“哈桑”领地。 随着机器时代末期石油资源的全球性枯竭,人类对于“世界油盆”——中东地区的石油开采也到了极其疯狂的地步。从非洲之角——“蓬特”,沿着亚丁湾——阿拉伯半岛——阿拉伯海一线,再到南亚次大陆沿岸,整个印度洋北部的大陆架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石油********。人类最贪婪的吸血管早已抽干了大陆上的原油,而这些扎向海洋的吸血管也没能维持多久。很快,那些密布于海面之上的********,成了大崩溃时期滔天战祸的最好靶子。一个又一个钢铁制成的大家伙在烈焰之中坍塌,从地底泄露出来的原油纷纷被点燃,原本清澈宁静的海洋到处翻滚着火苗与黑烟,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地狱。 灾难之后的恢复也是极其神速的。阿拉伯——印度沿海一线地处两洋交通要冲,历来是人烟繁盛之地,战火中崩塌的无数石油********的残骸,成了黑暗时代“海上民”的绝佳栖息地。人们把依旧露出水面的********集中到一起,用复杂的栈道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领地”;如果那个“领地”的头领有实力、有手段,甚至能够搞到无比巨大的、30万吨乃至50万吨的油轮——那样的领地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海上王国”了! 桑贾伊的“哈桑领地”由七个巨大的********组成,覆盖了数十平方海里的洋面,传到他的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有数万人在他的统治下生活——努比亚人、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甚至还有不远万里前来投奔的“白人”和“汉人”们!所有人都喜欢哈桑领地自由奔放的生活,因为它的主人,光荣的塞勒姆三世公爵,哈西姆王国的埃米尔继承人,从德干高原到红海的守护者,非洲之角的雄狮,阿拉伯的海上公民,神圣的印度教虔信者,这位克里希那。桑贾伊。甘地大人,就是这传奇的、“哈桑式”生活方式的缔造者和维护者。他的自由快乐、兴高采烈的天性,他的无为而治的态度,他的宽厚心胸,他的乐施好善在整个阿拉伯海,乃至整个印度洋的北部都是出了名的;在他的领地内,人们享有其他大陆、其他领地内难得一见的空前的自由:绵延数千年的传统宗教——印度教、******教、锡克教、佛教……中的一切教派都能在哈桑领地内和平共处,甚至在黑暗时期沉渣泛起的那些最古老的宗教——例如古埃及的偶像崇拜、古代努比亚的黑人宗教,乃至灭绝多年的拜火教——都能在他的领地找到生存的一席之地;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哈桑领地如同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热烈奔放的印度水手,利欲熏心的阿拉伯奴隶贩子,满腹心机的白人冒险家,勤劳而又沉默寡言的汉人,听天由命的黑人,永远怒气冲冲的努比亚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在这里冲突、交织、融合,使得这片庞大而又复杂的海上城市成了印度洋北部一颗耀眼的珍珠,一个生机勃勃的大熔炉,正如同它的得意洋洋的主人一般(桑贾伊本是个印度人,同样也取得了阿拉伯乃至努比亚的无数封号)。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能够支撑起这样一片海上城市、这样一种五光十色(或者说乌烟瘴气)生活方式的,绝不是仅仅依靠桑贾伊的个人魅力,甚至他的家族血统。这一切都需要钱,巨量的钱。桑贾伊依靠他的领地扼守红海出海口的绝佳位置,牢牢控制住了整个印度洋北部利润最高的生意——奴隶贸易,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与此同时,桑贾伊还插手另一个利润极高的生意——机器零件贸易。尽管辉煌的机器时代早已成为历史,但那个时代所遗留的无数机器设备仍有许多能够挺过漫长的岁月保存至今,并且那些东西已经是黑暗时代的人类再也无法生产制造出来的。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人类的群体,只要这些群体之中还有几个存在着那么一丁点儿上进心,重建堪用的工业设备,重新寻回机器时代的辉煌,自然是他们合乎逻辑的选择。在大崩溃之后的数百年内,地球上的机器零件贸易一分钟都没有停止过,无数的配件从战火熏黑的废墟里、从极其隐秘的黑暗空间内被刨了出来,经过一只只贪婪的、兴奋的、期待的双手,送到它们想要到达的、应该到达的地方去。而桑贾伊的这双手,则是贸易链条上至关重要的环节之一。如果人们再换一个视角仔细审视桑贾伊大人所从事的伟大事业,就会发现他的双手竟然沾满了血腥之气,在他华丽的披风之下掩盖了无数斑斑白骨,在哈桑领地歌舞升平的生活之后则充满了无数的罪孽与戾气——如果说,每一艘满载的运奴船背后,则是十倍默默无闻死去的奴隶;那么,每一个漂洋过海的重要机器零件,则沾满了无数觊觎者的鲜血……这是地球上最血腥的贸易之一,而它的从事者,桑贾伊大人,则把这贸易获得的巨额利润,用来打造他心爱的“哈桑生活方式”,一种罪恶深重的、同时又是生机勃勃的生活。 “桑贾伊!桑贾伊!……”桑贾伊的队伍正在经过长长的海上栈道,道路两边的七扭八歪、无比肮脏的铁皮屋子里面涌出了无数的人,打着火把欢呼着向着队伍跑来。浓烈的烟火味混合着奇妙的阿拉伯熏香,以及无处不在的咖喱味,形成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气息,强烈冲击着人们的鼻腔。欢快的乐曲声、口哨声,人们大声的喧以及有节奏的呼喊声把欢乐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桑贾伊大人一年到头难得见几次面,每一次露面都能在整个领地内掀起一阵狂欢的风暴。 桑贾伊在抬轿上直起身来,微笑着频频挥手,心满意足地接收着人们的欢呼。他完全有资格接受他们的敬仰甚至是跪拜——正是他帮助他们逃离了大陆上的战火和苦难,正是他在海洋上的小小一角给了他们安宁富足的生活。 “阿瑟兰姆,阿累库姆”“那玛斯代……”“哈罗……”“你好……”桑贾伊满面笑容,用着七八种语言向着涌上来的无数汗津津的人脸打着招呼,同那些伸上来的一双双汗津津的、肮脏的、油腻的、强壮的、纤细的、虚弱的手握手——能够一眼从来人的外貌辨认出他(她)的种族和民族,并使用他(她)的语言同其友好地打招呼,这是桑贾伊大人的绝活儿之一。 毫无征兆的,一大群人旋风般在桑贾伊的队伍之前聚集起来,火把的光芒映照出一张张兴奋而黝黑的脸,狂乱的呼喊声和口哨声直冲云霄。 “怎么回事?”桑贾伊的脸沉了下来,随身的侍卫也一个个如临大敌,有人甚至掏出了藏在白色布袍下的枪支。 “桑贾伊!桑贾伊!……”挡住道路的人群就像一群醉汉一般狂喊乱叫,一个个激动地满面红光。更多的火把点亮了,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几名少女几乎一丝不挂被高高抬过了众人的头顶,身上挂满了凌乱、亮晶晶的首饰。 “尊贵的阿米尔汗!”一名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兴奋地凑了过来,他是桑贾伊贴身的大管家之一,“这些人是刚刚从蓬特归顺的奴才!他们要向伟大的阿米尔汗贡献他们最美丽的处女!” “行了行了,”桑贾伊不快地摆了摆手,“叫他们别挡道!” 小老头大声叫喊着,侍卫们心不在焉地、慢腾腾地围了上去,连哄带劝试图把挡在栈道上的那群欢快的人群分开。但是人群越聚越多,还有不少人从更远处的铁皮房子里跑出看热闹——想一睹桑贾伊大人的风采,更多的则是观赏那些蓬特“处女”们的身姿。 人群很快变得混乱不堪,大声的喝彩声、口哨声和乱七八糟的乐曲混在一起,无数双手高高扬起,无数张脸写满了激动与兴奋的笑意,无数双眼睛放射出狂热而欣喜的目光;桑贾伊的侍卫们不得不亮出油亮的鞭子,使劲往人们身上抽去,热闹而狂乱的喊叫声中很快混杂起男女老少凄惨的呼号,挡路的人们开始转身四散奔逃,甚至有不少人在混乱中被挤下了栈道,到处都响起了扑通扑通的落水声,整条道路似乎正在上演一出活生生的闹剧一般。 好不容易挣脱了那些“野蛮的”蓬特人的纠缠,桑贾伊的队伍又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地向前开动了。 栈道的尽头是一座无比巨大的铁山。它的前世,则是机器时代遗留下来的一艘排水量达50万吨的超级油轮,经过无数次易手,流落到桑贾伊先祖手中时已经成了一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几乎就要断裂成数截的破烂。哈桑领地勤劳的工人们对这堆巨大的破烂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改造——用水泥彻底填满腐烂的底舱,同时把船舷的外侧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在海水中深深打入数十根粗大的水泥桩,把这艘大家伙彻底固定起来,永远结束了它在海上颠沛流离的命运;完全清除朽烂不堪的上层建筑,对甲板上下进行了伤筋动骨的大改造,用充满了“东方式”生活情趣和“东方式”的奢华对它修饰一新——哈桑领地最新最好的妓院、赌场、酒吧、餐厅和市场都集中在那里,来自世界各地的五光十色的人在那里夜夜笙歌,人们亲切地称之为“桑贾伊饭店”的钢铁堡垒,是哈桑领地内一切“公民”、乃至桑贾伊本人最值得自豪、也最乐意夸耀的、光辉灿烂的巨大宝物! “桑贾伊饭店”此时此刻已经成了火把、油灯和蜡烛的海洋——桑贾伊至今未能解决整个领地的用电问题——远远望去,像极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通体透亮的、热热闹闹的、充满了热哄哄香甜之气的大蜂巢。好像有无数的人在那里没日没夜地狂欢滥饮、醉生梦死,桑贾伊那支无比排场的队伍一下子卷入了蜂巢内狂欢的漩涡之内,没有激起丁点涟漪,或者说,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桑贾伊的心中有些失落。正是他,才提供了安全的、自由的环境,才使得那些人的狂欢成为可能,如果说他不指望不远处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来自西亚的江洋大盗、来自欧洲的冒险家、来自非洲的酋长、来自遥远东亚的神秘莫测的侠客……——的感恩戴德、顶礼膜拜的话,那么对这个领地的主人表示一下起码的尊敬则是完全应该的。但是当桑贾伊在众人簇拥下登上了最上层的甲板,满面含笑想对人群表示一下友好的时候,只有几个人醉醺醺地踱过来七扭八歪地向桑贾伊大人行了礼,更多的人只是闹哄哄地打了个招呼,继续沉浸在震天的喧哗和狂饮之中去了。 桑贾伊又好气又好笑,叹息着摇了摇头,跟随他的大管家进了一座小门。 同外面的狂乱相比,门内则是一个安静的世界。无数只精心布置的明亮的蜡烛营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暧昧气氛,空气中到处都充满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熏香的气息,一路上都有穿着洁白袍子的侍者小心翼翼躬身引路;重重帷幕之后一下子豁然开朗,一间开阔的、金碧辉煌的房间之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正在不动声色欣赏着正中央一幅大红色地毯之上飞速旋转的肚皮舞娘。 房间的角落之内,一只小小的乐队正在演奏一支不知名的阿拉伯曲子,不同于屋外欢快而又音调复杂的乐曲,那只曲子的声调悠扬而沉缓,如泣如诉;而那位肚皮舞娘也不同于门外那些几乎一丝不挂的妖艳女子,身上只穿着一袭洁白的长袍飞旋着起舞,面纱之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不时扫向众人,明眸流盼、光彩照人;乐声婉转而忧伤,舞姿曼妙而轻盈,一群同样身披白袍的观众们看得如醉如痴,就连桑贾伊老爷也觉得自己的心扉一下子变得恬静而潮湿起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啊!我们尊贵的阿米尔汗驾到了!”一名老者一下子扔掉了手中的水烟,满脸笑容站了起来。 乐曲声一下子停止了,白衣的肚皮舞娘也停止了舞蹈,同乐队一起默默退出了房间。 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个走上前去同桑贾伊进行热烈的拥抱,动作亲昵而熟稔。 没错,这些客人都是桑贾伊的老熟人,来自另一个相邻的领地——“马哈茂德领地”,他们也有一个脍炙人口的称呼“采珠人”——形容他们垄断了整个阿拉伯海乃至北印度洋的珍珠贸易的至高无上的身份。 “蓝海人要到这里来了!”桑贾伊招呼着客人们纷纷落座,迫不及待地开了腔。 一群侍者拎着硕大的、名贵的瓷质茶壶进进出出,给客人们焖泡极其昂贵的茶叶——大吉岭红茶——一股甘甜柔和的葡萄和麝香的气息,混合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熏香,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使得在座的客人们昏昏欲睡;但是桑贾伊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 “是不是为了……那几个人?”那名老者吞吐着水烟,“他们在追杀那几个人?” “是的!”桑贾伊变得忧心忡忡,也顾不上茶水的guntang,一饮而尽,“费萨尔爷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给他们?” 那名被称作“费萨尔爷爷”的老者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桑贾伊,缓缓地摆摆手,“谚语说,吃饭前要尝一尝,做事前要想一想。我的阿米尔汗呀,你不要急……” “阿米尔汗,那些人在你手里有多久了?”另一名中年人闷闷地问。 “半个月了吧……半个月!他们落在我的领地里有半个月了!”桑贾伊有些焦急地说,“没想到这是一群能够招来饿狼的羊羔子!” “蓝海人是怎么和你接触的?”费萨尔爷爷终于睁开了眼睛,盯视着桑贾伊。 “他们来了!就在这里!在我们下面!”桑贾伊也瞪大了眼睛,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好像生怕打扰到某个不怀好意的偷听者。 所有人都惊恐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费萨尔爷爷惊讶地问,“你是说,你把蓝海人也安排在了桑贾伊饭店?” “是的,”桑贾伊有些心虚地说,“人不多,只有五个人。” “我的真主呀!”费萨尔爷爷闭上了眼睛,“你把饿狼引进了羊群!” 大家的目光刀子一般齐刷刷扎向桑贾伊。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一句话:你要怎么样? 房间内轻松恬淡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空前紧张。立即有几个人跑出去守住了门口,剩下的人也围坐在一起,逼视着可怜的桑贾伊。 “不不,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桑贾伊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我只是按照哈桑最标准的礼节接待了蓝海人……其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 桑贾伊的心中其实懊恼极了。就在半个月前,那架拖着烈火和浓烟的巨大铁鸟呼啸着从天际划过、落入他领地的“领海”之中的时候,他本能地感觉到,“哈桑领地”百年来繁荣富足的生活要被打破了。当领地的军人们押着几个湿淋淋的、混杂着东方和西方面孔的陌生人进入他的行宫之内时,他更加强烈地预感到,也许会有什么可怕的灾祸即将降临到他的领地! 他们说的是东方的汉话,还有英语,还有来自欧洲腹地的奇怪方言……不过没关系,桑贾伊的手下有的是精通各种语言的人才。经过数天详细的盘问,那些惊魂未定的人倒也痛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们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这反而让桑贾伊陷入了更加为难的尴尬处境:显然,这些人同那些如雷贯耳的强横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蓝海人,汉帝国,乌萨人……这些势力他一个都惹不起,也不想招惹;而这些人执拗地要想去的地方更让桑贾伊后背发凉——他们竟然想要进入那个可怕的努比亚帝国!整个北印度洋的人都知道,尽管那个神秘的帝国占据了三个大洲交错的位置,但是数百年来它一直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从来没有人能够从那里逃出,把那里的一切情形公之于众。让桑贾伊感到震撼的是,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在他的领地,直截了当地、明确无误地要求去那个地方,第一次!桑贾伊头晕目眩,他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个世界上,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而他还一无所知! “那些人……竟然要去努比亚!”抽着水烟的老者慢慢坐了下来,“你的领地里面有多少努比亚人?” “不多……具体的数量我没办法统计。”桑贾伊紧张地满脸是汗,“而且,那些努比亚人都声称自己是逃出来的,谁知道真假呢?” “蓝海人要做什么?”角落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让所有的人心中一颤。 “他们只要那几个人,不得到手决不罢休!”桑贾伊向那个角落望去,想找出是谁喊了那么一句。 “我的阿米尔汗啊,可怜的孩子,”老者怜悯地看着桑贾伊,“你有麻烦了。饿狼之间的争斗,把你搅进去了……” “你说什么?”桑贾伊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我告诉你们吧……”老者沉吟着拈了几颗葡萄,开始慢慢地剥皮,“这些年,我也听闻了一些传说……” “神一直在注视着地球上的人们,一直都是这样。我想你们也都知道……啊,不要误会,这不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真主,这是一位真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无所不能的神……最近几年,这位奇怪的神突然变得无比活跃,向地球上的人们直截了当地发出指令,号召人们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来到他的身边,去蒙受他的恩宠……据我所知,凡是能够直接面见神的人,能够得到最大的光荣和最显赫的身份……”老者顿了顿,眼睛变得熠熠发光,“最显赫的身份,比地球上历代的统治者——包括机器时代之前的一切统治者——都要大得多的无上光荣和……权力!是的,我的孩子们,最大的权力,统治世间一切,万事万物的权力!直接得到!” 房间内鸦雀无声。 “多少人所梦想的、能够统治整个地球的权力……这一切同那位神的许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据我所知,神曾经庄严承诺,他所恩宠的人,还可以获得……永生!” 一声低低的惊叹回荡在整个小屋。所有人都开始两眼放光。 “永生!”有人惊讶地叫了起来,“这不是骗人的吧!那岂不是和真主一样伟大了?” “小心你说的话!”又有人低声斥骂道。 “我的朋友,”老者缓缓站起身来,张开了双臂,似乎想要拥抱面前的整个世界,“这一切,不再是虚无飘渺的……不需要祈祷,不需要冥想,不需要苦思……只需要到达神的所在!” “神在哪儿?”有一位急躁的小伙子跳出来大声问道。 “据我所知,就在木卫二……木星的一颗卫星上!” “木星?那位神是不是……外星人?外星的怪物?”有人轻佻地低声咕哝起来。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老者的脸顿时胀红了。 “我原谅你的无知,优素福,”老者严厉的目光想刀子一般扫视着人群,“如果那位神听见了你的这句话,说不定今晚就会让灾祸降临在你的头上!我再重复一遍,我的话可能有些渎神……这位神不同于真主,也不同于那些异教徒所崇拜的偶像……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地球世界的一举一动他了如指掌!” 人们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变得脸色灰白。 “那么,费萨尔爷爷,”过了半天,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开腔了,“这位神,和蓝海有什么关系呢?” “啊……这些地球上的强横势力,哪个不想抢先见到神,哪个不想抢先一步把统治全球的巨大权力,乃至永生的狂野梦想紧紧攥在手里呢?蓝海,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他们要去木卫二去面见那位神?”有人高叫起来,“怎么过去?” “你们听说过曙光号吗?几百年前那艘伟大的飞船……”老者激动起来,“曙光号!” “是那个中国人建造的飞船吗?” “对!”费萨尔爷爷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就是它!很多人在复制它!乘着它去面见神!”
“我的真主啊……”所有人都低低地惊叹道。 “曙光号还没有消失!就在神的身边!”费萨尔爷爷斩钉截铁地说。 房间里再一次鸦雀无声。 “尊敬的费萨尔爷爷,”良久,有人嗫嚅着问,“您说的这一切,和我们所要面对的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中国人的祖先,在大崩溃时代,极有可能在全球各个角落留下了许多极其重要的、极其宝贵的遗产,等待着我们去寻找、去发掘,”老者的胡子微微颤动着,“其中有些遗产,肯定和那位神有关,至少能够告诉我们如何去寻找神,怎样到达神的身边……极有可能!”他再次激动起来,“告诉我们如何复制曙光号!” “那么,桑贾伊所抓住的那些人,正是为此而来,是吗?” “我猜,是这样的……汉帝国,蓝海帝国,蓝星共和国……这些幸存下来的巨头们,没有可能不对曙光号垂涎三尺,没有可能对蒙受神的恩宠、攫取巨大的权力视而不见。”费萨尔爷爷神采奕奕,“是的,他们正在整个地球搜寻那些遗产,像狼一样彼此撕咬、争抢……” “费萨尔老弟,”又有一位清瘦的老头子呼噜呼噜抽着水烟,皮笑rou不笑地说,“你也参与其中了,是吗?” “那怎么可能,我的拉马丹,”费萨尔爷爷的脸腾得红了,有些恼怒地盯着那个老头子,“您把我当做什么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在严格恪守家族的组训,忠心耿耿守护我的土地和人民。” “没有就好,我只是和您开了个玩笑,”那老头子的眼神飘忽不定,“您不要介意。” 直到这时,一直目瞪口呆的桑贾伊似乎才从梦游中清醒过来,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心有余悸地说:“没想到这些人的背后竟然有这样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世界很大,我们未知的事情如同大海一般无边无际……”那老头子不冷不热说了一句。 “照这么说,”桑贾伊并没有理会他,“努比亚,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遗产所在了!那些中国人也真能想,竟然把遗产留在这样一个地方!” “不,我的孩子,”费萨尔爷爷严肃地说,“不是他们把遗产留在了努比亚,而是那些遗产造就了努比亚。” 这时,房间里紧张的气氛稍稍松弛下来,人们又三三两两分散开了,一个个神色凝重地交头接耳。很显然,费萨尔的一席演讲给大家极大的心理震撼。桑贾伊的侍者们又鱼贯进入,给滔滔不绝的人们送上了珍贵的冰镇水果和清凉饮料。 在座的每个人心理都收到了巨大的冲击。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位神秘的“神”,乃至木卫二、曙光号、遗产……之类的传说,大都是经过无数人的过滤、想象与再加工的,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信息。直到今天,那位德高望重的费萨尔爷爷才第一次地、明确无误地把每个人心中杂七杂八的信息串联起来,告诉他们一个清晰的、宏大的、闻所未闻的故事,其实这也让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多年来流传的各种传说至少是得到了证实——机器时代延续下来的那些古老的争斗和灾难仍旧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眼前的醉生梦死不过是黑暗大海之上漂浮的浮华泡沫罢了。 和平与繁荣是可怜的幻象,战争与屠戮才是永恒的、赤裸裸的现实! 一旦认清了这个现实,人们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没等主人桑贾伊大人发命令,小小的乐队又被那些兴致勃勃的客人们召唤进了房间,这次跟进来的是整整十名妖艳的肚皮舞娘,浑身上下几乎一丝不挂,繁杂精巧的珠宝首饰在雪白的身体上闪闪发光。疯狂的乐曲奏响了,手鼓和铃铛的伴奏声震耳欲聋,苗条的女人们在熏香的烟雾和暧昧的烛光中如同蛇一般卖力的扭动着身体,人们的笑声、喊声和口哨声直冲云霄,就好像费萨尔告诫他们的那些可怕的现实完全不存在一般。 “可怜的人啊,”桑贾伊摇了摇头,给坐在身边的费萨尔爷爷恭敬地递上了水烟,“他们可能不知道灾祸就在眼前!” “如果你只能做一只羊,”费萨尔的眼神重新变得浑浊不堪,“那么,是清醒还是惊慌失措,在饿狼面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想做羊,”桑贾伊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尊敬的费萨尔爷爷,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呢?”老者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不想做羊,我不想我的哈桑领地有一丁点儿破坏,”桑贾伊斩钉截铁地说,“即使是那些饿狼,那些什么汉帝国、蓝海、乌萨全涌进了这片大海。” “我的孩子,”老者顿了一顿,神情严肃地说,“滔天的祸水汹涌而来的时候,你是挡不住的……但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桑贾伊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 “引导,”老者笑了起来,“引导到别的地方。” “怎么引导?” “我的阿米尔汗,”费萨尔爷爷神秘地凑了过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在这场混乱的争斗中得到些什么吗?难道,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你一点都不动心吗?” 桑贾伊一下子呆住了。统治!权力!永生!这些词儿,他从来没有、也没敢想过,而就在现在,它们一下子齐刷刷地涌到了他的面前! “我……”风流倜傥的桑贾伊公子有些结巴了,“我能怎么做?” “你捉住的那些人,是在为谁服务?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国家,汉帝国、蓝海服务吗?不不,他们是在为蓝星共和国服务,是在为东海公司服务,至少名义上是这样……”老者一边眯缝着眼看着不远处那群疯狂扭动的肚皮舞娘,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你为什么不可以?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你服务?” “我?”桑贾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东海公司的背后,那个乌萨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我算什么?我只能算是这片海上一个小小的领主而已……我可承受不起!” “那些伟大的国家,也是从小爬虫成长起来的,”费萨尔正色道,“你为何如此小看自己?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你为什么不好好利用?” 桑贾伊低下了头沉吟起来。 “想想那些人,想想那些人所苦苦追寻的东西,”费萨尔继续滔滔不绝,“没有谁规定,那些遗产,那些宝物一定属于谁,连真主都没有规定,先到者先得。请想想看,如果你得到了,你将会拥有什么……你拥有了机器时代文明的精华!你拥有了一个世界!我的孩子……”费萨尔又激动起来,“即便你到达不了神的所在,即便你不能蒙受神的恩宠……你也拥有了举世无双的巨大力量!”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桑贾伊有些六神无主了,“蓝海人该怎么对付……” “蓝海人的确是个大麻烦……他们臭名卓著。”费萨尔的神情变得有些晦暗,“但不是没有办法。这股祸水,总会引开的,不会打扰你安宁的生活。” 两个人都沉默了。房间正中央,十名舞娘的表演达到了高潮,她们的腰肢如同狂风中的柳树一样激烈扭动着,身上的首饰好似暴雨中的瀑布一般,亮闪闪的光芒从雪白的rou体之上倾泻而下。客人们已经停止了喧闹,一个个正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那些疯狂舞动的妖艳女人。 “如果,你让这两股人直接合作呢?如果,你用了某种方式,让他们不得不服从你的指令呢?”良久,费萨尔爷爷慢慢地问道,“如果,他们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为了你的利益服务呢?”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桑贾依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让他们和蓝海人见面?如果只是为了我的利益继续走下去,那些飞机上的人就可以了。他们现在完全是一群温顺的绵羊”,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阴毒起来,“至于那五个蓝海人……可以……“桑贾伊悄悄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你敢吗?”老者的目光中充满了嘲讽,“你敢那样做?” 桑贾伊热切的目光黯淡下来。 “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这两群人都礼送出境……”费萨尔沉思着说,“当然,要他们按照你的指令行事,确保为你的利益服务,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那个王子,是努比亚人!”桑贾伊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单独把他关了起来,他可能是个突破口!” “那个蓝海的什么少校也是,真是一个绝妙的人质!”老者兴奋起来,“我们完全可以下一盘好棋!” “是的,我的费萨尔爷爷!”桑贾伊也变得快活起来,“那个努比亚的王子什么也不肯说。我马上就吩咐下去,给他用刑。” 费萨尔的脸色微微一变。繁荣和平的哈桑领地的刑罚之酷烈,这是整个北印度洋众人皆知的事实。 “还有一个问题,”桑贾伊的脸色开始变得捉摸不定,“如果,按照您所设想的那样,我能够完美地攫取那些人探险的成果,我得到了它们……”他微微一笑,“您需要多少呢?” 老者一怔,紧接着便哈哈笑了起来。他慢腾腾把自己手中的水烟递给了桑贾伊,笑眯眯地说,“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考虑你的眼前吧!” 桑贾伊也笑了起来,正要答话,一名随从悄悄走了进来,俯身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桑贾伊顿时脸色大变。 “我的费萨尔爷爷,”桑贾伊有些心神不宁地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那群人中有个孕妇,就在刚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