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盗之国、第七节 出走
有关“珍珠行动”的第二次“参谋会议”开得出人意料得顺利。当各个海上领地的王公、酋长和首领们懒懒散散地齐聚在“桑贾伊饭店”的那间乌烟瘴气的豪华大会议室时,突然发现那里一下子多了十几名身穿黑衣的壮汉,一个个肤色黝黑胡子拉碴,正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审视着他们;而他们的身份则让所有的与会者大吃一惊——他们是从蓬特来的!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伙人,是不折不扣的海盗,从理论上讲,他们是各个海上领地的共同敌人! 眼看会议还没有开始就形成了危险的对峙局面,桑贾伊大人不得不出面进行安抚,而他的解释让人们都陷入到更加剧烈的震惊之中——那伙海盗,竟然是桑贾伊大人“邀请”来的!蓬特的海盗们将作为一支极其重要的力量,参与到整个“珍珠行动”之中——显然,桑贾伊并不是一夜之间就和各个领地数百年的共同敌人勾搭在一起,但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明目张胆的勾结还是超出了许多人的道德底线。 “为了神圣的目标,为了见到伟大的神,我们放弃前嫌握手言欢吧……”桑贾伊面对着气势汹汹的长老们用尽浑身解数大声喊叫着、煽动着,“我们只差最后一步!在神的面前,我们之间的那些历史旧账算得了什么呢?蓬特将给我们带来空前巨大的支持……” 在蓬特“空前巨大的支持”面前,各个领地的长老们飞快地闭上了嘴巴。这个海盗之国能够提供的力量是惊人的——整整5万人的、编制齐整的军队,而且竟然有飞机、重炮和坦克的支援!即便各个海上领地和它进行了长达百年的争斗,它们对其力量的了解也是模糊不清的。万万没有想到,曾经认为的人间渣滓的聚集地、一切罪恶的渊薮、乌烟瘴气的乌合之众的国家竟然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如此压倒性的力量!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当年没有彻底惹翻这个可怕的野兽,否则今天的他们还不知在哪片冰冷的海水里泡着呢! 面对着一大群狐疑的首领们,蓬特前来的壮汉们表现非常出色——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拥有的强大力量,但无时不刻在尽力克制自己的嚣张与跋扈,说话语速平和,态度谦逊和蔼;更让人称道的是,他们竟然精通各个领地奇奇怪怪的方言,不管是谁、用什么语言提问,他们总能用地道的本地方言对答如流,这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首领们的态度也渐渐软化下来,开始安稳地坐下来共商大计——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一群凶神恶煞的百年仇敌,而是一群谦和礼貌的绅士那般。 在对待如何使用这支强大得有些过分的武装力量的问题上,蓬特人也表现出了罕见的豪迈与慷慨——他们竟然主动要求将自己的武装力量全部交由领地指挥!这种近乎“白送”的方式让人们再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么……”须发皆白的费萨尔老爷爷吞吐着眼圈,忐忑不安地问,“你们如此慷慨,让我们受宠若惊,请问你们到底想得到什么?因为……这种慷慨已经超出了人性的范畴。” “尊敬的费萨尔大酋长,”为首的蓬特人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您刚刚提出的问题,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心知肚明。老实说,蓬特历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我们此次以前所未有的决心、如此迅速果断的行动,投入了如此空前的力量,正是为了你们的‘珍珠行动’……坦白地讲,我们对你们将要寻找的东西怀有绝对的兴趣……” 房间内顿时一片哗然。 “冷静,尊敬的大人们,”那位蓬特的首领笑着摆了摆手,“我们绝不会想着掠夺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如果能够夺取,我们早就夺取了……”见众人一下子目瞪口呆,他有些得意地舔了舔嘴唇,“我们与诸位的关系非常微妙,这一点我们一直承认。好在过去的百年时间里,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刀兵相见。这是非常好的开局,非常好。” “我真诚地希望在接下来的重大行动之中,蓬特能够和海上领地团结起来,去夺取完全的胜利。实不相瞒,在这次行动中蓬特的处境远远比诸位危险……因为是蓬特率先打破了同努比亚数百年的战略平衡,而且蓬特和努比亚接壤。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么蓬特为什么甘愿冒这个风险呢?”烟雾缭绕的房间角落里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为了你们要找的东西,为了国王谷的秘密。”蓬特首领斩钉截铁地说。他眼皮一抬,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扫到了枯坐在房间一角的白雪寒和艾利逊少校,眼睛一亮,便满面笑容走过来热情地伸出了手:“啊……远方来的贵客。珍珠行动是因你们而起。你们搅动了一场足以改变世界的风暴……” 少校和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正要搭话,蓬特首领毛茸茸的大手已经紧紧捏住了白雪寒纤细的小手。 “美丽的东方姑娘,英俊的蓝海战士,”他突然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用流利的汉话说了起来,“蓬特极为欣赏你们这样的英雄,横跨了半个星球追寻梦想的英雄!欢迎你们加入蓬特的大家庭!” “蓬特的大家庭?”白雪寒有些困惑,她试图抽出手,那个人也轻轻放开了。 “大家庭。”蓬特首领意味深长地盯着白雪寒,“你真的以为蓬特是一群人家渣滓和罪恶滔天的海盗聚集的地狱吗?” 白雪寒脸一红,正要解释,他却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回了巨大的会议桌边。 “努比亚是一个神秘而又强大的国家,拥有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蓬特首领瞬间变成了一名严肃的军人,“我提议,立即设立联合指挥部,协调和规划进攻的一切事宜!” “进攻?”在座的长老们都惊讶地叫了起来。 “是的,进攻!”蓬特首领豪迈地一挥手,“我们将强攻,一路打到国王谷!” …… 本来已经无人问津的那位倒霉的孟图霍特普“王子”又被老鹰捉小鸡一般提到了会议桌前。这是唯一的来自“敌方”的俘虏,人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很快,王子哀嚎着被桑贾伊的手下架了出去,据说要对他施行哈桑领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酷刑,而那种可怕的刑罚,据说能够让人非常后悔以一个人的形态来到人世间! 王子可怕的叫喊在会议室外越来越微弱,惊魂未定的长老们纷纷把头转向了慷慨激昂的蓬特首领。他们要么被这名强壮的黑汉子迷住了头脑,要么不得不屈从于蓬特巨大的压力——毕竟5万人、齐装满员的军队远远超出了各个海上领地历史上所有武装力量的总和!很快,巨大的会议室重新变得人声鼎沸,所有人都着魔一般投入了“珍珠行动”的策划当中,而蓬特所力主推荐的“联合指挥部”也热热闹闹开张了。 始终游离于会议之外的,似乎只剩下孔定边、明月和燕妮少校了。他们自始至终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冷眼旁观着长老们和蓬特人大声叫喊和争论,大口吞吐浓烈的水烟,大嚼侍从们流水送上来的新鲜水果和烤rou。这间炎热的、烟雾呛人的会议室让他们如坐针毡。 “时间不等人了,我们今晚必须得走!”燕妮悄悄用眼神示意,用笨拙的手语比划着,孔定边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今晚?!”明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今晚有船去北边,”燕妮急切地偷偷打着手语,“会议开完后去你的房间。” 孔定边和明月慌张地对望一眼。 …… 事情暂时没有按照燕妮所设想的那样发展。会议结束之后,从克拉逃脱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来到了孔定边的房间,小小的卧室内顿时人满为患;浓烈的烟草气息使得几个女人和楼小八姐弟剧烈地咳嗽起来。 艾利逊少校依旧沉浸在会场上的狂热气氛当中。他满面红光、口若悬河,大声地讲述着豪情万丈的战斗设想——毫无疑问,蓬特人强大的力量给他打了一支强心剂,而他是毫不在乎这支力量属于谁、为了什么目的服务的。少校是一名典型的军人,一般来说只专注于心爱的职业——战争,只要能够让他亲身参与一次史诗般的伟大行动,他的全部精力和热情就能够瞬间被点燃和调动起来。白雪寒却显得疲惫不堪、心事重重。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所肩负的、仅仅属于汉帝国的使命竟然会牵扯到这样大的力量,搅动起了这样大的局面,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也不愿意看到的——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白雪寒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比渺小和微弱——同外部世界那些越来越多涌现出来的、之前闻所未闻的力量相比,她所能依靠的祖国真的是太不值得一提了;更加令人恐惧的是,简单的、纯粹的寻找“一号品”的任务,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将历史、现实、外星世界、神、超自然力量、盟友、敌对势力、机器时代……统统搅到了一起的巨大的陷阱,这个陷阱深不见底、广阔无际,而且就沉默地位于她的脚下。谁知道其中蕴含着怎样的狂暴力量?谁知道有什么样的惊天灾祸在等待着她?一想到这里,姑娘就浑身发软,一股凉意透彻骨髓。 孔定边有好几次忍不住冲口而出燕妮的“逃跑”计划,都被那个该死的洋婆子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一种巨大的悲伤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这就要永远分别了吗?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吗?曾经朝夕相处的、共同经历过艰难困苦、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们从此就分道扬镳了吗?又一股酸热之气灌进了孔定边的鼻腔,他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悄悄转过头去看了看明月。 明月也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孔定边的内心突然有了一丝寒意。他开始有点害怕起那个洋婆子了。燕妮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果决、如此无情,今后她可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要为自己着想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头脑,孔定边赶紧揉了揉鼻子,大脑开始全功率运行起来。没错,他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来自东方的乡巴佬,但他首先是一个男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男人的使命是什么呢?难道不是拿起武器为保卫妻儿老小战斗吗?难道不是像牛马一样劳作养活自己的家人吗?难道不是殚精竭虑舍生忘死为自己的亲人提供一个安全的、和平的、幸福的生活吗?这些使命,他又做到了哪些呢?从离开凤山开始,他不是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吗?他不是一直在放纵自己孩子般的好奇心与不靠谱的冲动吗?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成为一个坚强、忍耐、冷静、节制,拥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规划的、堂堂正正的大男人呢? 孔定边狂热地思考着,叹息着,激情把他的脸庞烧得通红,泪水在他的眼窝里打转,显然少校的演讲以及白雪寒的应答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这让其他人惊讶不已。 “主席累了,我们也累了……”少校摇摇头,拍了拍孔定边的肩膀,站了起来,“我们明天再讨论吧,还有时间。” “主席啊……你能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站起来,”白雪寒叹着气,“自从媚媚走了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我们感觉你的魂儿都丢了……主席,坚强起来,别那么……窝囊好吗?” 白雪寒的话激怒了孔定边。他怒气冲冲正要站起来反击,少校、白雪寒和楼小八姐弟已经起身走到了房间的门口。 “你们俩……不回去休息了?”少校站在门口,回过身诧异地盯着明月和燕妮。 “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燕妮忙不迭解释道。 白雪寒和少校眼神复杂地对望一眼,转身走了。房间的门轻轻地合上,房间里的人觉得自己的心也砰然关上了。 “我们行动吧,事不宜迟!”孔定边完全被激情烧昏了头脑,狂热地盯着燕妮,“我和明月跟你走,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真的?!”燕妮又惊又喜,一下子扑上去搂住了孔定边,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热烈地亲吻着,“你决定了?” 孔定边面红耳赤地挣脱了燕妮热情的搂抱,悻悻地抹去了脸颊上的口水。西方人狂放的表达方式真让他受不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明月,发现明月的脸竟然羞得比他还红。 “决定了,决定了,”孔定边讷讷言道,“我决定了……下定决心了……走吧走吧,一走了之……” “那么好,”燕妮顷刻之间便进入了状态,“今天晚上,哈桑领地的定期班轮就要到港,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这次船队一共有7艘,停靠一夜,主要是转运印度送来的奴隶,送到北方……我们的机会就在于此!” “晚上7点钟天黑之后,正是整个领地岗哨换岗的时期。到了那时,戒备会松弛一段时间,而且又赶上哈桑人民心爱的、无时无刻的狂欢……”燕妮兴奋地滔滔不绝,“哈桑的大码头离这里并不远,我们走过去最多只要半个小时。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不会有人发现的。最大的风险其实是明早的会议时间。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一定会动用整个领地的卫兵进行大搜捕。我预计搜捕最迟会从明早9点开始……我们的班轮如果运气好的话,会在早上8点钟准时离港。等哈桑领地鸡飞狗跳的时候,我们已经远走高飞啦……” “然后呢?”明月急切地比划起来。 “我已经偷偷打听过了,这期班轮的终点是马耳他……” “马耳他?”孔定边眉毛一扬,“是在哪里?” “地中海中的一个岛,”燕妮不慌不忙地说,“离我的祖国已经非常非常近了。” 孔定边和明月沉默了。燕妮还在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但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不知怎么的,孔定边陷入了恐惧之中,而这种恐惧又让他烦躁不安。地中海、马耳他……这些模模糊糊的地理名词是那样的遥远,以至于他曾经认为永远不会在他的现实生活中出现。而现在,他不得不去面对那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世界,并且是在一种极为仓促的情况下去面对;更要命的是,这次他们只有区区三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兴师动众众星捧月了。没有支援,没有指引,没有后备,没有逃跑的余地,对前途一无所知,唯一能够依靠的似乎只有燕妮的信心与承诺……这样的出走,又同燕妮所唾弃的、白雪寒那些人“玩笑一般的冒险和赌博”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得走了,”燕妮疲惫地拍了拍孔定边的肩膀,“你们好好吃晚饭,7点钟,我准时来找你们。”然后,她拉开门紧张地窥探一下,一阵风走了。 房间内死一般寂静,孔定边和明月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 “大码头”与其说是哈桑领地最大的港口,不如说是整个北印度洋海上领地群里最大、最热闹,同时也是最混乱的大市场之一。自从大崩溃之后,人类世界的各大港口堆积了无数废弃的船只、船坞、沉箱,以及无数的港口设备。数百年来,似乎半个世界的废船都被哈桑人搜罗到了领地,在领地的西北角形成了一个覆盖数十平方公里的巨大“港口”。大量厚重敦实的水泥沉箱坐沉海底,成为港口的“骨架”;从世界各个角落搜集而来的、无数杂七杂八的建筑构件层层叠叠堆积在沉箱之上,成为一个个露出水面的“岛”,彼此之间再用复杂的道路网络连接在一起,构筑了港口的“血rou”。就在这密如蛛网的、由大量的“岛”和道路编织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网状体系之中,又密密麻麻伸出如同章鱼触角一般的大大小小的栈桥,使得这张网更加复杂和密不透风。如果有人从哈桑领地的上空向下鸟瞰,会发现领地简直就像海面上的一片巨大、复杂的花环一般——只不过这些花朵都显得无比的丑陋;而港口区,则是花环一角最丑陋、最混乱的部分,似乎是那片花环长出了一个令人作呕的肿瘤,一堆随意倾泻在海面上的垃圾。 就在这片“垃圾场”里面,聚集了几乎整个北印度洋的船只。从蓬特,从南部非洲大陆,从阿拉伯,从地中海,从印度次大陆,乃至从遥远的东方,开来了无数的大船小船——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几乎快要散架的机器时代的巨大油轮,变身为慢吞吞的散货船,运来了来自东方的粮食和“植物燃料”;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黑漆漆的风帆快船,鬼鬼祟祟停靠在远处的某个“机器岛”上,那里肯定正在进行见不得人的宝石或者军火的交易;阿拉伯人的船只都是清一色的蒸汽动力,他们来到哈桑进行急需的木炭交易——在这个时代,木炭成为了最可宝贵的资源,而且众所周知,阿拉伯的沙漠中是永远不可能有大片大片的森林的;蓬特以南的非洲船只运来的几乎都是水果和杂七杂八的活禽……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船只,连同他们所运来送走的不同肤色的人,在数百年的时间内形成了港口区内的连成一片的、迷宫一般的商栈;而又以这些商栈为依托,逐渐扩大成了cao着不同语言、信仰不同宗教、有着不同价值观的复杂的居民区。奇妙的是,那些居住在这个杂乱热闹的“大码头”中的人们,尽管他们的母国、家乡彼此之间正是战火连天,而他们却在这里和平地、怡然自得地做着买卖,这正印证了那句流行了千年之久的名言: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不过,“大码头”中利润最高的两大生意——机器零件以及奴隶贸易,永远牢牢掌握在桑贾伊大人和他的家族手中。在大码头迷宫最深处、同时也是最神秘的核心区内,哈桑领地卫队的一半以上的力量都在全力戒备着巨大的哈桑大市场——几乎整个北印度洋的机器零件和奴隶都在这里交易。每当一艘运送机器的货船,或者运送奴隶的运奴船进出时,都有哈桑的舰队进行严密的保卫。这是整个哈桑领地,乃至整个北印度洋海上领地群的命根子,也是桑贾伊巨额财富的最大源泉。 太阳刚刚落山,燕妮就领着孔定边与明月出发了。燕妮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哈桑人最普通的亚麻长袍,用白布包住了头(肮脏的布料上残留的刺鼻烟草味和烧烤的味道让两个女人呕吐了不止一次),混在夜夜笙歌的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跑出了“桑贾伊大饭店”。 果然如同燕妮所说的那样,此时此刻的哈桑几乎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桑贾伊的卫兵们都在兴致勃勃地抽着大烟,大口大口喝着葡萄酒,油滋滋的嘴里塞满了烤rou和水果,喧闹着调戏着在人群中穿梭的********。哈桑领地日复一日的狂欢又开始了,空气中充满了咖喱、烟草和烤rou的香气,欢快的乐曲震耳欲聋,无处不在的火把和油灯再一次把哈桑照得恍如白昼。哈桑的夜晚本来就是热烈奔放的,哈桑永远都是各个民族、各个种族其乐融融的大熔炉,哈桑总是能够神奇地把外部世界的一切灾祸都挡在门外;谁又会注意、在乎区区几个外来人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行动呢? 燕妮一行人混在狂欢的人群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来到了哈桑的“环城大道”——将哈桑领地的各个“岛”串在一起的主干道——之中。成群结队的人们赶着牛车、骑着骆驼,或者三五成群的步行,朝着高大的桑贾伊饭店迤逦而行。据说今晚,桑贾伊大人将要举行一个空前规模的巨大宴会招待整个哈桑领地的人口——是的,整个哈桑领地——大吃大喝一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儿!大道上的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大声谈笑着,汇成一股股人声鼎沸的巨大洪流,从四面八方扑向了那艘巨大的破船。 孔定边三人逆着人流行走,在无数的火把照耀下显得十分另类。他们不得不弯着腰、低着头,像领地内最下贱的贫苦人那样捂着脑袋小步快跑,努力避让着无数醉醺醺的壮汉,跌跌撞撞沿着灯火通明的“环城大道”前进。好在“大码头”是领地内最重要的附属设施之一,无数的道路都指向那一大片杂乱无章的建筑,他们并没有走什么弯路。 “我们到了。”燕妮摘下来捂在脸上的一抹肮脏的面纱,长嘘了一口气。 明月也迫不及待地摘下面纱,扶着路边的栏杆大口大口呕吐起来;那套偷来的衣服气味实在是太大了。 孔定边扶着栏杆,眺望着不远处那些停泊的船只。大码头的夜晚同桑贾伊大饭店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里一入夜便施行严厉的宵禁,任何船只都不能在天黑之后进出;靠岸停泊的船只也都实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黑黢黢的山包,一片寂静沉默的森林。热带温暖的海风带着强烈的腥气一股股打在脸上,同时也送来了远方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枪声和动物的鸣叫。每晚都在照耀着海面的银河此时此刻还没有升起,天上只有稀疏而黯淡的星星洒下了微弱的光芒,而悄悄涌动的海涛又把反射的星光切得支离破碎;偶尔会有一两艘噗噗作响的蒸汽船在港口之间黑漆漆的大船之中穿行,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心不在焉地扫来扫去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那是哈桑的卫兵们正在进行例行的夜间巡逻;而这似乎是港口夜间唯一的活物更增添了“大码头”的萧索与冷清。 黑夜倒是给了三人意想不到的方便。燕妮休息了一会儿,便领着孔定边与明月像猫一样弓着腰、踮着脚尖,在七扭八歪吱嘎作响的破烂栈道上奔跑起来。大码头的规划杂乱无章——不,应该说是毫无规划,而是完全任由其野蛮“生长”了数百年——船只见缝插针地停泊,各式各样的趸船、浮动码头、沉箱堆积在船舶之间,再由蜘蛛网一般密集的栈道将这些码头串联起来。如果有一位好奇的观察者有兴趣在白天对码头区进行观察,会发现它简直就是一大团揉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血管和神经;奇妙的是,数百年来,这团血管系统从未发生过阻滞和栓塞。它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有它自己的运作智慧和手段。正是这些看上去扭结在一起的毫无规律的栈道系统,每日都在运输无数的货物上上下下;而那些挤压在一起几乎就要撞上的船只,每日也都在毫不在意地进出港口、腾挪在迷宫一般的水道中而毫发无伤。 在孔定边的印象中,燕妮应该是自始至终同他们一起被“软禁”在桑贾伊饭店中的,而这名洋婆子竟然对大码头一带十分熟悉。在这几乎是漆黑一片、万籁俱静的环境中,燕妮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一条不起眼的栈道,跳过一箱堆积在趸船角落的货物,绕过几根危险的木桩,在哈桑卫兵的巡逻船开来时进行恰到好处的躲避——更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他们似乎经过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而燕妮都果断地视而不见……她是怎样了解这一切的?她为什么能对此处如此熟悉?孔定边与明月跟着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只能看到燕妮的罩袍在朦胧的夜色中上下飞舞,而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了。 “我们到底去哪里?”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趸船转角处,孔定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喝了一句。 “奈比勒号!”黑暗中完全看不到燕妮的面庞,仅仅能听到她粗重的喘息,“我们得去十七号码头,它就停在那里!” “十七号码头?”孔定边极不满意地咕哝起来,“你确定吗?” “跟着我走就行了,”燕妮显得非常焦躁和极不耐烦,“你还不相信我吗?” 孔定边一时语塞,正要出语反驳,明月使劲捅了捅他的后腰,便不甘心地闭嘴了。 十七号码头正是“大码头”的核心区,也是桑贾伊那巨大的的奴隶市场所在地。这里也同码头其他区域一样,实行了宵禁。在孔定边看来,十七号码头除了能在夜色中依稀分辨出几栋特别巨大的建筑之外,同其他那些垃圾堆一般的“码头”毫无区别。当然,这里照旧一片死寂。 “那艘船就是。”黑暗中,燕妮一下子抓住了孔定边的手,指向了前方。
孔定边心中一颤,努力睁大了眼睛。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似乎是一艘大帆船的剪影。 “奈比勒号!”孔定边喃喃自语。 “是的,”燕妮的声音颤抖起来,“它属于哈齐兹领地……是整个海上领地最大的运奴船之一!” “运奴船!”孔定边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恐惧。明月悄悄抓紧了他。姑娘的手同样在微微颤动,显然她也害怕极了。 “不要怕,”燕妮强行压制自己的情绪,“一艘运奴船而已……船上的管理应该是松懈的。它明早就起锚离港……它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走?”孔定边机械地重复着。 三个人静悄悄地接近了那艘巨大的“奈比勒号”。杂乱的码头似乎堆满了木箱和缆绳,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不时从某个角落里冲出,好像在那里有一大摊接近腐烂的臭鱼。奈比勒号的船舷似乎是用结实沉重的橡木制成,而且非常新,光滑的油漆在暗夜中反射出一种淡淡的、均匀的光晕。船上一片黑暗寂静,看不到一个舷窗,看不到一丁点灯火。整艘船仿佛一座沉默的大山,静静伫立在众人面前。 孔定边惊魂未定。他原以为接近目标,必定会上演一出惊险万分的猫捉老鼠的大戏,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如此直接地就来到了它的面前——显而易见,哈桑人的防卫松懈到了极点,传说中核心区的重兵保卫也不过如此! “有舷梯,很多的舷梯!”燕妮悄悄指了指前方。 借着朦胧的星光,孔定边发现紧挨着那高大的船舷,伸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架子和绳网。他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 “我们上去……”,燕妮一下子抓住孔定边的手,凑近的鼻翼喷出一股股粗重的热气,打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她的手冰凉潮湿,一定也是紧张极了。 三个人心惊rou跳地攀着肮脏的绳网缓慢向上,近10米高的船舷竟然花了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接近舷墙的时候,孔定边和燕妮都已经大汗淋漓,浑身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燕妮双手攀住舷墙,透过缝隙向甲板上仔细观察了半天,便示意孔定边也凑上去。 视野中黑漆漆一片,依稀可见两根粗壮的桅柱,以及桅柱上悬垂下来的乱七八糟的绳索。甲板上似乎堆满了笨重的货物,统统用粗糙的帆布盖得严严实实。孔定边又努力向船尾的方向张望着——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艉楼,同样寂无人声。 “我们上去,躲在……那边……”燕妮悄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边是一堆箱子,正好容身。等天亮起航之后再作打算。” “你确定,是这艘船?”孔定边死死抓住燕妮的手指,满脸是汗,“你确定,这艘船是开往你的国家?” “没错,奈比勒号!”燕妮的双眸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明月一下子按住了孔定边与燕妮的肩膀,悄无声息地翻上了甲板,很快就消失在阴影之中。很快,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发出了轻轻的弹舌声,这是表明“安全”的信号。孔定边的脑袋“嗡”的一下,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腾云驾雾一般,几乎是在燕妮的猛力拉扯之下才笨拙地翻上了甲板,心惊rou跳地猫着腰,跟着燕妮磕磕碰碰一路小跑冲了过去。 “人呢?”燕妮小声嘀咕着,“刚才明月明明到这里了,怎么不出来?” 借着朦胧的星光,孔定边费劲地看出眼前堆着几个巨大的木箱一类的东西,似乎还盖着厚重的帆布,散发出一种酸臭气混合着海腥味的古怪味道。他弯下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明月藏身的位置,脑袋上突然挨了重重一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你们的人,跑掉了三个,悄悄跑掉了!”天刚蒙蒙亮,怒气冲冲的桑贾伊老爷就带着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冲开了艾利逊上校的房门。很快,披头散发的白雪寒也从另一个房间揪了过来。 少校震惊之下,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这一消息如同炸雷一般几乎就要把少校与白雪寒彻底击垮——同他们朝夕相处的三位战友,竟然毫无声息地抛弃了他们! “这……怎么可能?”白雪寒大声辩解道,“他们没理由跑掉!他们也是你们的客人!也许,是哈桑领地的什么敌人,把他们劫持走了……” “绝不可能!”桑贾伊气急败坏地高声咆哮着,“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他们从桑贾伊饭店出去,往大码头的方向走了!他们一定是想从大码头上船,偷偷离开这里……这是蓄谋已久的背叛,背叛!”他气得满脸通红,甚至都能看到太阳xue一跳一跳,“我们正在商讨事关整个海上领地的大事,他们竟然……” 上校与白雪寒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我已经下令,大码头彻底关闭,严禁一切船只进出!整个哈桑领地的所有交通口岸封闭,进行全面搜捕!”桑贾伊冷酷地盯着瑟瑟发抖的二人,“他们跑不了多远!而且,整个海上领地群进入全面动员!战争就要开始了!……” “全面动员?”少校激动地高喊起来。 “是的!”桑贾伊同样无比激动,“你的同伴的出走,打乱了我们的一切计划,一切!如果我抓到了他们,”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我要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一万次,是的,一万次!” 少校和白雪寒彻底瘫倒在地上了。 “把他们两个关起来,作为哈桑领地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桑贾伊气喘吁吁往门口走去,用无限轻蔑地目光扫视着他们,“还有那两个孩子,都关起来!” 强壮的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两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拖出了房门。 …… 桑贾伊大人的愤怒是有充分理由的。老实讲,他,以及他的邻居们所策划的,彻头彻尾是一场不光彩的偷盗与劫掠——当然,对于这些人来说,盗窃行为本来就是数百年来玩得纯熟的看家本领——而这种行为是要冒着打破海上领地与努比亚之间百年来战略平衡的巨大风险的。而几名参与了机密的外来人处心积虑的逃跑,一下子将整个海上领地带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这种风险是桑贾伊大人不敢承受,也承受不起的。他不得不在仓促之下宣布整个哈桑领地紧急进入总动员,来应对孔定边所带来的巨大麻烦和困扰。 领地在桑贾伊的驱使下乱糟糟地进入了“战争状态”。无数内燃机驱动的小艇从年久失修的洞窟之中钻出,喷溅着雪白的浪花在领地那些巨大的钢铁花环、那些无比复杂的的栈桥之间穿行;“大码头”的一切船只进出都被制止,偌大的港口在太阳刚出来时就变成了波澜不惊的死港;在栈桥之上那些迷宫一般的街道和居住区中,哈桑的卫兵们成群结队地倾巢而出,气势汹汹地盘查他们遇到的每一个可疑的人;领地内无尽的繁荣和无穷活力的源泉——天南地北的冒险家、流浪汉、王公、仆役、生意人、妓女、嫖客、逃犯……百年来无忧无虑的生活立即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与冲击——传统的“红灯区”被粗暴的卫兵们封闭,夜夜笙歌的酒馆被毫无理由地关闭,臭气熏天、乌烟瘴气的,乃至精致奢华的居住区都被卫兵们包围,一个个街区轮流搜捕与清理……冲突最激烈的地方理所当然是“大码头”区域了,因为根据哈桑人的情报,孔定边三人最后消失的地方正是在那里,而通过毫不费劲的联想和推理,也很容易得出他们要干什么的结论。港区内停泊的船只被围堵得密不透风,码头上的大大小小的货栈与生活区被一遍又一遍反复搜查。阿拉伯的、印度的、非洲的,乃至欧洲大陆的客商们辛辛苦苦不远万里运来的货物被毫不留情地从货栈内清理出来——珍珠、宝石、矿石、香料、机器零件、各种奇特的植物与动物……堆满了栈桥与广场,而那些最隐秘的、最见不得人的生意也同时暴晒在热带毒辣的阳光之下了(当然不必怀疑,哈桑的武装力量肯定从其间中饱私囊了)。无数狂热的商人和他们的家属围坐在琳琅满目的货物外围起劲地哭闹着、叫骂着、诅咒着,在不少货栈外开始爆发了严重的武力冲突——人们开始喊着口号向哈桑卫兵组成的警戒线发起一次次冲击,而哈桑也毫不犹豫地还击了——毫不犹豫地使用砍刀,毫不犹豫地开枪,甚至桑贾伊毫不犹豫地出动了他那从未示人的、花了大代价买来的、内燃机驱动的坦克!领地之内的平静被彻底打破,百年之后再次响起了枪声,再次腾起了硝烟,而这一次似乎完全是桑贾伊一手挑动起来并始终在他控制之下的——他不仅仅是在折腾他自己的领地,而是在得意洋洋地向他那些同为海上领地的伙伴们展示他空前的实力,告诉他们,在整个北印度洋的海上领地之中,谁才是真正的老大;当然,这一切肯定也会被那些让人捉摸不定的盟友——蓬特人看在眼里的。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领域,一切却都在急切而高效地运行着。5000名强壮的小伙子们在某种神秘的、巧妙的、哈桑所特有的动员体制之下快速地行动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形成了一个齐装满员的“师”;他们用桑贾伊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武器——机器时代所遗留下来、精心保存的各种自动步枪、手榴弹、自动榴弹、火箭筒——武装起来,甚至还有20门口径超过100毫米的重炮、10辆以上的坦克以及一架飞机!而这个“师”所需要上陆作战的一切后勤设施及部门,从数百匹骆驼,到大桶大桶的燃油(也许正是从遥远的东方运来的),再到军用厨房所急需的木炭都在一天之内准备好了,这让人不禁怀疑,桑贾伊所策划的这场劫掠,到底是因为那些外来人提供的惊人信息而临时起意呢,还是蓄谋已久?那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急匆匆宣布的“总动员”,到底是盛怒之下的仓皇之举呢,还是精心策划的一个隐秘的阴谋? 桑贾伊当然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与想法,他完全陶醉在自己力量的展示之中了,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桑贾伊老爷的精明强干,哈桑强大的实力真是让人佩服。”蓬特人的首领不失时机地进行恭维。 桑贾伊点了点头,目光扫向了那些和他一同注视着眼前的武装力量有条不稳定进行战备的伙伴们。费萨尔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扔下了从不离身的大水烟壶,回过头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这让桑贾伊浑身不舒服。 “那三个人抓到了吗?”一名王公忧心忡忡地问,“据我所知,黎明的时候,还是有几艘船出了哈桑领地……” “放心,跑不掉。”桑贾伊有些阴郁地用手指头狠狠地戳着眼前那根纯钢制作的精美栏杆,“跑不掉。” “剩下那两个人呢,还有那对小孩?”又有人冷不丁问道。 “一旦开始,他们也没什么用处了……”桑贾伊无所谓地摆摆手,“哈桑从来不需要闲人。” “他们知道那些秘密!”费萨尔爷爷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 “我也知道!”桑贾伊的眼珠子瞪了出来。 几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远处的一辆坦克突然发动起来,那台沉默多年的内燃机猛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大群士兵纷纷跑向那台老古董,发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哈桑的小伙子啊,兵强马壮,士气真高……”费萨尔爷爷有些感慨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唉,我岁数大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自见证一次突袭……” “不,尊敬的费萨尔,”桑贾伊正色道,“这是一场战争,我将亲自挑起一场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