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雨日月圆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 抛掷糖弹 二

第十七章 抛掷糖弹 二

    二

    在这炎热的农历六月里,三天不下雨就是小旱,五天不下雨就是大旱。如今,已经是八天没有落雨滴了,庄稼抗不住劲了,玉米耷拉了叶子,地瓜塌了秧。

    往日里,耿庄的社员们,时常用祈求的目光注视着天空,盼着能够落下一场透地大雨。然而,天空总是蓝着,有时也会出现几片黑云朵,但好像是为了故意气鼓人们一般,悄悄从你的头顶上慢慢飘过去,让你灰心丧气。

    眼下,人们的心情有了改变。天空虽然还是晴着,可心里的那种伤感被一种欣慰取代了。出现了这种状况,是因为听说那些上级领导们,将要来过问村子里的生产。这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先前的领导一个劲地抓思想、抓斗争,把土地放在一边不关心,好地打不多粮,薄地长满了野草。从今往后,社会可能要变革,可能要开始向致富路上奔。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村子里响起了出工号。鼓足了劲的那些社员们,按照要求一个个带着锄头走出了家门。

    凡是有了大的活动,得先到村子东边的这个大会场上集合。时辰不大,这里就聚起了几百口子拄着锄头的男男女女。他们被一种精神鼓舞着,在那里笑,在那里跳,在那里大喊大叫。

    主席台上出现了耿庆成,他挥手止住了大家的吵,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对着乱纷纷的人群讲:“咱们这个生产大队,不只是阶级斗争搞得好的典范,也是农业生产上的一面红旗。上级各级领导来我们这里参观和指导,是对我们的鼓舞和支持。为了能给领导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在下面的生产劳动中,咱们一定得有个好的表现。今天夜里的目标,是锄会场旁边的这片地瓜地……”

    地里那么旱,别说是草,连庄稼都快要死了,还锄什么地呀。有一个人感觉着不对劲,伸长脖子提出了要求:“这个时候,动用锄头是不合适的,咱们能不能换换活儿?”

    耿庆成讲得正起劲,不想理会别人的插言,可对方的声音太高了,不理是不行的。他停下来,定了定神,没好气地问:“你所指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对这项活动持有反对意见?”

    “千万不要给我扣帽子,我只是想说说心里话。”那个人的出身是贫农,不怕事,提高了声音,“咱们应该放下锄头换水桶啊!”

    这个意见切合实际,立刻得到了响应:

    “对对对!离河边这么近,挑水浇地是正确的。”

    “是是是!人多力量大,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就能让那二三十亩地瓜地不再旱。”

    “这个主意不好,这纯粹是想丢我们耿庄的脸。”耿庆成说,干起那种活来不好组织,不可把一种混乱的场面展现在上级领导们的面前。

    “最好是把徐家坡的抽水机借过来。那家伙神,只要张开了嘴,咱们就不用干了,只管站在一旁看新鲜就是。”有一个人把耿庆成和徐丰玲的矛盾忽略了,居然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耿庆成立刻恼了,叫耿庆双把那个人抓起来:“他这是在抗拒,他这是在惑众。你得叫他知道这次活动的意义是什么,你要让他晓得这次活动的精神是什么。”

    人们同情那个人,把他藏了起来,朝走过来的耿庆双下了手。这个偷着打他一拳,那个偷着捏他一把,把他整得哇哇乱叫。

    见要出洋相,耿庆成不再追究,下了出工的命令:“以生产队为单位,迅速进入劳动场地。”

    二十多盏汽灯被高高架起,几百张锄头在那里开始飞舞,整个场面十分壮观。

    过了不久,公路上停下来了五辆吉普车。

    由于觉得这里好奇,刘福义也参与了进来。他见从上边下来的这些领导们,没有组织没有纪律地在那里乱走,特生气,张口质问两个拉着手跳跶的姑娘:“你们吃不吃人粮食?难道说,你们的水平就只有这么高?”

    两个姑娘吓坏了,站在那里愣眼看着刘福义。他见吓着了她们,忙摆摆手,学着人家的腔调说:“下不为例。走开,快走开。”

    “不能让她们走。”夏立走过来,朝刘福义笑了笑,“从这里看,您是一位有着崇高共产主义思想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您要把她们留下来,好上教育教育。”

    在这两个姑娘当中,有一个是张秀芹,她赶紧上前表示肯接受:“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一个记者抱着相机跑了过来,叫刘福义摆出一个好的姿势:“笑一笑,笑一笑,张开嘴笑一笑。”

    见刘福义呆在那里不配合,夏立忙叫张秀芹过去帮帮他,嘱咐说,给他抿抿脑门子上的头发,拍拍他身上的土。

    由于灯光不强,夏立没有看清楚。刘福义并没有留发,是光头。顶在他头上的不是什么毛发,是几棵小草。张秀芹走过去,憋着笑为他把那几棵小草取下来,叫他站好,说要准备把他的照片登到报纸上。

    眼下哪,自己正是一个遭受政府批判和打击的对象。如若以一个正面人物的身份登上了报纸,肯定是非常滑稽的。刘福义扭了扭身子把头转过去,说把他看错了,他不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一个挨斗的大地主。

    夏立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刘福义,问他所讲的是不是实话,问他的名字叫什么。

    刘福义不从正面去回答,扬起锄头来一挥,吼着撵:“去去去,别在这里盯着你大爷。”

    夏立不满意了,瞪了刘福义一眼,要上前理论。耿玉梅走了过来,同张秀芹一起强行把他拉走了。

    想想自己的这个行为很好笑,刘福义走过去说给程远景听,说别看他们在平日里是那么的狂气,可到了紧要关头,还比不上他这个小老头。

    刘福义的出身是贫农,可以说说东,道道西。程远景就不同了,是不敢随意发表什么言论的。程远景劝他说,不能说一些无用的,还是多干点活儿为好。

    刘福义明白了什么,理解的点了点头,转变了话题:“你当过师长,当过大官,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来。说说看,他们为什么在今天夜里,突然搞了这么一个活动?”

    关于这个问题,程远景是非常清楚的。当任其正在那里组织力量,准备抓捕徐丰玲和围攻徐家坡的时候,程远景所委托的那个朋友赶到门上对他进行了劝阻,说动用武力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搞不好,会轰动全国,毁了整个县的名誉。任其相信了这个说法,改变了策略。现在,他把这项活动安排在了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升耿庄,主要是想影响徐家坡。

    见程远景不作任何回答,刘福义有些恼,不拿好腔地说:“你在那些干部的面前点头哈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不吭一声?看来,我这个人在你的心里不值钱。”

    并不想冷淡任何一个人,只是在那里陷入了一种深深地思考。程远景赶忙露出笑脸朝刘福义笑了笑,进行道歉,说他的心里并没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老了,反应迟钝了。

    刘福义是一个不肯轻易饶人的人,继续不拿好心的想他,问:“是不是因为我住着你家的房子,在记恨着我?”

    程远景的岳父是个大地主,闹土地革命的时候,所有的房产被政府没收,分给了刘福义。关于这一切,是政府所为,程远景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不不不不,是你多心了。”

    “哼哼,你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不服的。”刘福义得意地高高仰起了头,望着满天的星星,“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我一个拉着讨饭棍的穷光蛋,竟然在一夜之间有了那几十间大瓦房,真是干得不如这不干得呀!”

    这些话说得程远景有些心痛,过去,他的岳父不光拥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还在好多个地方开着作坊。所取得的这些成果,竟然被一阵风刮走了。

    刘福义被程远景的再次沉默逗笑了,说:“哈哈,看来真的是说到了你的心里。先生,别难过,只要你想要,我就还给你。他娘的,人人看着那些房子眼热,可我早就住够了。我不同你们,你们有能力养着那么多的下人。他娘的我穷,养不起人。在那么多的房子里,就住着我们爷俩。睡在东屋里,怕西屋里有了贼;睡在堂屋里,担心南屋里遭了劫。他娘的,这是什么社会,俺不想要那么多的屋,非得给,叫俺成天连个觉都睡不安稳。嗐,我看哪……”

    这些言论是反动的,是不可说的,见刘福义不肯住嘴,程远景忙打着手势要他小心:“来来来,蹲下,蹲下,咱们抽袋烟歇一歇。”

    “怕什么,那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如果让这种情况成了事实,就成了反攻倒算。眼下的帽子已经是够多的了,再添加上一两个,就离死不远了。程远景吓出了一身汗,拿起锄头要走,说他渴了,需要去河边溜达溜达。

    这时,耿庆成在那里招呼着那些人去吃饭。刘福义追上去拉住程远景,说干部们都走了,不需要再在这里干下去。

    这是不可以的,干部叫你干到天亮,你不敢摸着黑往回走。程远景推开刘福义,说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真的是渴了,实在是想过去喝上几口河水。

    刘福义看出了诈,埋怨程远景没有骨气:“他们说,你们这号人在旧社会里骑在人民的头上拉屎。叫我看,现在的他们比你们还厉害。他们不光在你们的头上拉屎,还在你们的头上尿尿。人哪,不能躺着活,得站着活。你要是敢挺起腰板来与他们对着干,他们的头,就会慢慢低下去。”

    这些言论极其反动,生怕刘福义说出更加严重的,程远景厉声警示他,说讲多了没有什么好处。

    “嘿嘿,我可不是一个小胆子鸡。”刘福义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旧社会里,确实是有不少该杀的地主老财。可你是一个穷人哪,只是娶了一个地主的闺女。再说,你的那个地主丈人并不坏,他不但没有欺压过穷人,还买枪买炮赶走了敌人,为国家立了一大功。所以说,你不要怕,要与他们好上理论理论,争取叫他们在你的面前把头低下来。”

    他们的那些行为,处在政策允许的范围,想让他们让让步,是不可能的。程远景正在那里寻找说服刘福义的办法,有一个人跑过来找耿玉强,说他的爸爸想见他。程远景应下来,引着他走开。其实,程远景并不知道耿玉强的去向,是因为害怕惹出了什么麻烦,借这个理由避开刘福义。

    在这里,是找不到耿玉强的。他在看到来了这么多的领导人之后,迅速跑到了徐春生的面前,说县城里已经出现了空虚,是个劫狱的好机会。徐春生依了他的这个建议,带着一部分人冲进了城。眼下的耿玉强,正随同他们潜伏在县公安局的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