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小说 - 穹宇遗踪在线阅读 - 第四章 谁的声音

第四章 谁的声音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去看医生,如果去了,医生一定会认为这是父亲的自残行为,把他视为精神错乱的怪人吧。可他们不应该在他的手心里发现什么吗?

    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就像被诅咒的家庭——先是儿子变成了植物人,后是母亲含恨离世,最后唯一健全的父亲也精神异常。好好的一个家,却因一场骤降的雪变得支离破碎。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我有几次差点就要从混沌中觉醒,只因我被浓烈的孤寂和沉重的负罪感折磨得苦不堪言,然而更大的一团黑暗力量将我控制,让我意识到我的苦痛还没有到达释放的极致,我只能哀嚎,在静谧的无人抚慰的黑夜里诉说伤痛。

    当我发现,并不是我获取了更多意识,而是我开始尝试和自己的身体说话。那感觉就像是和一颗大树,或者一把燃烧殆尽的死灰对话一样,不用奢求答案,你只需要自问自答,装作它真的在听。

    父亲没有放弃对我的期待,他还是会每天陪伴在我左右,和我做一切他认为一如往常的事情,比如下棋、看电视。与植物人不同的是,我的身体可以做出适当地调整,如果他坐着,那么他可以保持一个姿势坐一天且一动不动,而如果你让他动起来,他又会重复一个动作永不疲惫。

    这一重要发现似乎激起了父亲的兴趣,于是很多时候,父亲尝试让我自己解决生理问题。例如,洗澡的时候,让自己擦身子,虽然放任不管的话,我会把身上的这层皮擦下来;又或是吃饭的时候,让我自己用勺子舀饭,只不过,我根本不会等自己咽下去以后再吃下一勺;再就是出门散步的时候,我会趁着父亲同别人谈话的间隙,笔直地走向水塘。

    我对自己的身体说,别这样,你要学会适可而止。然而,父亲却在这段时光里多了很多笑容。或许,在他眼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不能自理的婴幼儿时代。

    父亲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木匠,擅长制作各种木质家具,只要你说出你的需求,他总能做出你想要的玩意。

    六岁那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把漂亮的秋千吊椅,为此我茶不思饭不想,终于在生日那天收到了一把比想象中还要可爱的秋千吊椅。

    时过境迁,那架吊椅已经从我的卧室移到了父亲的工作坊,成为了一件无人问津的残具。可自从我不省人事以后,这架秋千吊椅却再次成为了我的“宠物”。因为父亲不可能把我独自丢在家里,它需要工作以便养家糊口,所以只好把我带到工作坊并安置在吊椅上,如此既方便了他的工作,又方便照顾我。

    更多人知道了我的事并对我们施予同情。一些邻里考虑到我家没有了女主人,还主动送房给我们吃。父亲虽然总是笑着接受,但我想他的内心一定充满苦恼和无奈。他是一个那样倔强又要强的人,从来都秉承着自给自足的做人准则。可如今,在别人眼里他变得落魄、孤苦,对他来讲,应该是莫大的侮辱和伤害。

    有几次,我看见父亲的电圆锯就在我面前,只要我冲过去弄个头破血流,绝对可以结束自己无望的生命。成为家人的累赘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情。可是我做不到,连这种死不足惜的微小的事情都做不到。身体与意志的分离绝对是这世间最最残酷的事,与其虚无缥缈的活着,不如毫无挂念的死去。是的,要走就不要留下任何感情。生时无力偿还带给家人的负罪,死后就更不要奢求命运的轮回。

    或是让我的灵魂直接离开这具死神都不愿理睬的身体吧!我将与母亲在彼岸相遇,告诉她,午后的阳光真的很迷人,湖畔的迎春花的确会映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可是您千万不要质问我父亲的情况,更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并不是我想尽快与您团聚,而是如此才能解放父亲,赎还我欠下的罪。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便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或许是上帝自己编造出来的鬼话。真要是这样,为何我家却大门紧锁,只有希望和幸福从中溜走,却不见幸运和奇迹从中发生。所以,该死的上帝!该死的鬼话!该死的人生!

    我宁愿与苦难、穷困、残疾、病痛等任何疾苦作斗争,但与灵魂上的压迫,rou体上的困兽抗争,却连神都无计可施。这甚至都不给你承受它的机会,就要你永生孤寂,与世隔绝。

    然而神在我这里偷了懒,却对我父亲留了心。父亲竟然意外地迎来了属于他的第二个春天。父亲的新欢并不漂亮,但她年轻且充满活力。她用一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照亮父亲浑浊又孤寂的心,她像坠入凡间的天使,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

    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开始一个人,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开始满足现状。被遗忘未尝不失一件好事,至少这让我上一些负罪,多一些宽慰。

    有时,他们也会带上我一起玩乐。我们曾到后山的水塘里去抓虾子,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的提议,但我当真喜欢,若是我也可以下水,定能抓到比他们还多的虾子。我们还去县城里最高档的饭馆里吃过饭,虽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带上我的原因是为了帮他见证属于他的美好时刻,但当我看到父亲单膝跪地并最终为女人带上戒指的时候,我打心眼里为他感到开心和满足。

    父亲变了,变得比以前开朗,变得比以前浪漫。或许是那个女人改变了他,又或许是他自己想要换一个活法。他像是穿过了这人世间最阴冷的低谷,陡然来到平原便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已经登上人生的顶峰。他想更灿烂、更坦荡地活,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后来,女人搬进了我家,正是成为我家的成员之一。母亲的照片以及一些纪念品统统换下,甚至家具、家电也都统统换新。整件房子都变了模样,好似是搬了一次家,换了一间房,连家庭氛围都随之改变。

    是的,父亲确实需要重新面对生活,让旧的感情、旧的琐事统统滚蛋。唯独我,却是多余的。不知道父亲每每看到我的脸,会不会因此想到母亲,想起过去那段乌云蒙蔽的日子。如果会,那么他旧的生活就不算结束,新的生活也谈不上完美,我始终会是他回忆里的一道缺口,撕开才会发现,他只不过为心房换了一层别具风格的墙纸,糜烂到腐臭的阴影还裹在内心深处。所谓换汤不换药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再一次感到迷茫和困惑。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留在父亲的新房里继续干预他的生活迟早会葬送他的幸福。

    “呜呜呜——”我听到有人在小声抽泣。

    那是我第一次真实地听到一个声音,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它模糊而遥远,充满着不可思议。

    “呜呜呜——”声音持续不断,时不时还伴有轻声的喘息。

    我还在惊异这声音的出处,贪恋得想要获取更多。是谁在哭呢?莫不是我!

    可是我的眼眶里并没有挤满泪水,此刻我也没在思念母亲,我还会为谁掉眼泪呢。为父亲吗?不,我对他只有愧疚和歉意,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都抵押给他,又怎么会让他看到我流泪,听到我哭泣呢。

    除了我,还能是谁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到那声音停止都没能寻到源头。真希望那人可以多哭一会儿,就算不让我知道他是谁,也请他可怜一下我这个太久没有听到声音的人吧。我对声的渴望远超过对它的追源,我开始耐心的等待,等待他下一次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