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谁是郑丹青(上)
长安三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而对于薛府小娘子薛晴的西席荀鹭南来说,他一早醒来也是这样认为的。 又或者,荀鹭南醒来的时候不应该称之为一早,因为日头早已上了三竿,洛阳城里大多数人都已经用完了午饭,荀鹭南从睡梦中忽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平视前方一个呼吸之后,又重新躺到了床榻之上,呼噜起来。 荀鹭南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在外人看来,这位籍贯在江南的书生命运还算不错,二十出头就取了明经科的仕,虽然一直没有门路真正做官,可是没过多久也成了洛阳薛家的一位西席先生。 寻常人也都知道,教授一个小娘子当然不需要出太大的力气,反正女子也无须功名加身,所谓请西席先生,也大多只是为了识几个字,稍稍明白一些事理即刻。 在加上这位小娘子是薛府主人薛稷的幼女,薛稷被加疼爱,极少违背孩子的意思,想学习就学习,想玩闹便玩闹,连带着这名西席先生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手中领的却是与寻常西席一样的俸钱。 于是邻里邻居的都赞荀鹭南命好,就算是等哪天薛家的小娘子出嫁了,不需要这个西席先生了。想必薛稷薛大人也会看在侍奉多年的面子上,为荀鹭南某一个清贵的职务。 荀鹭南这样的命运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完全不用自己上下求索,一应事情就可以铺叙直前。到底是人家命好啊!比不来的! 当然,十全十美之事总是天下难求。在街坊们的眼中,这荀鹭南的命数千好万好,却独独少了一个家庭。 据说早年间这荀鹭南也是有过妻子的,恩爱至极,妻子却因病早逝,偏偏他又发誓终身不娶。街坊们家里有适龄女郎的,不知踏过了多少回荀鹭南的家门槛,可是每一次都不能得偿心愿。 不管是以容貌晓之以情,还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动之以理,荀鹭南在这件事情上是千不肯万不肯,摆出一副就要当一辈子鳏夫的样子,雷打不动。 于是邻里也渐渐失了这个兴致,甚至有那些觉得相求次数太多脸上挂不住的,就渐渐传出荀鹭南不能人道之类的谣言来。 作为这件事情的主角,荀鹭南也不知到底清不清楚这些流言飞语,反正自己活得倒是自在,就像如今,做着被孔夫子骂做烂泥扶不上墙的昼寝之事,竟然还一副泰然惬意模样,实在有些有辱斯文。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忽然想起了圣贤叮咛,荀鹭南再躺下之后没多久就又猛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混沌了一会儿,砸吧砸吧嘴,他终于下定决心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打着哈欠洗漱更衣,睡眼惺忪的出门叫了马车,一路往薛府行来。 荀鹭南在薛府执教近七年,早就跟薛府上下十分熟悉了。习惯性的站在薛府门前赏了一会儿墙上的壁画,荀鹭南打了个哈欠,就跟门卫打起招呼来。 “早啊!咦?赵老头怎么不在呢?”荀鹭南一脸没睡醒的问道。 “荀先生,不早了,都已经过了午时了,感情您是刚醒?”薛府门卫笑道,“赵老头这几天可魔怔了,也不知怎么就开了窍,竟然会画画了,而且郎主说画的还挺好!郎主赞了他一句大器晚成不说,还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家养老作画去了!” “还有这等奇事?”荀鹭南听得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跟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你们就没问问他,他是怎么开窍的?” “问了呀!赵老头说,他是看郎主的壁画看开窍的!” 荀鹭南撇了撇嘴道:“狗屁!他赵老头看门儿看了一辈子,怎么以前没开窍?” “是呀,我们也这么问的,结果荀先生你猜赵老头说什么?” “什么?” “赵老头说,”门房指着那边墙,“这东西就要看的时间足够长了,才能开窍那!” “更狗屁!那老子十岁就会作画了,岂不是神童!”荀鹭南翻了个白眼,负手走了进去,只留下身后门房护卫们的一阵哄笑。 在薛府里七拐八折,跟来来往往的人都打了招呼,荀鹭南终于来到了薛晴的院子,一眼就远远的瞧见了正在折梅的兰芷,挥手道:“兰芷姑娘,帮我通禀一声。” “先生来啦!”兰芷赶忙冲着荀鹭南施了礼,快步赶回房间里去通禀薛晴去了。 再出来唤人的时候,兰芷发现荀鹭南正在对着方才自己折梅的梅树发呆,不禁笑道:“先生又发癔症了,小娘子正等着先生那。” “哦,好。”荀鹭南回神一笑,走了进去。 “师父师父,师姐不是说让你快些来的么?您怎么这个时候才来?”薛晴连忙迎了上来,拽着荀鹭南的袖子进了里屋,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解的问道。 “你师姐有什么事么?我不记得她告诉过我呀?”荀鹭南纳罕的道。 “哎!算了!师父你从来都这么迷糊,估计师姐给您留条子了,您又没看着!”薛晴嘟了嘟嘴,吐着舌头俏皮的道。 荀鹭南捏着自己的下巴点了点头,道:“唔,这倒是也有可能。不过你师姐也真是的,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跟为师说嘛,每次都非要留什么字条,为师怎么可能每次都看得到呢……” “师父您也好意思说!”薛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师父您那个睡功,屋里着火了您都醒不过来,恐怕佛祖加上三清道人一起都叫不醒您的,师姐何德何能,哪里能直接告诉您呀?” 荀鹭南闻言尴尬一笑,打了个哈哈,又道:“那小晴儿,你这么着急找为师,到底又是什么事呢?哦!对了!慢着!”荀鹭南好像忽然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情,面色严肃起来。 “怎么了?”薛晴被这架势吓了一跳,顿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荀鹭南吸了吸鼻子,蹙眉问道:“今天是二十八吧?为师没有记错吧?” “没错啊。” “嗯,为师记着,你们家每逢二十八就会做核桃酪?啧啧,那可是人间极品呀,现在还有没有了,赶快给为师端两碗……不!三碗来!要不是为了这个,为师现在还睡着呢!”
片刻之后,一脸厌烦的薛晴从门口探出头来。 “兰芷!” “啊!小娘子有什么吩咐么?”可怜的兰芷,正在勤勤恳恳的插花,又被吓了一跳。 “端一锅核桃酪来!” “啊?多少?” “你没听错!一锅!哼!师父要吃,撑不着他!”薛晴气哼哼的一摔门帘,只留下外室里一脸茫然的兰芷。 而内室里,打着哈欠的荀鹭南冲着薛晴招手:“小晴儿,这么着急找为师来做什么呀?是不是又想听《山海经》的故事了?为师给你念嗯。” “师父!您能不能有点万世师表的样子?晴儿都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啦!”薛晴气鼓鼓的道。 “可是你七岁开始就做我徒弟了嘛,所以在为师心里,你基本上就停留在七岁的样子。”荀鹭南又摸了摸下巴。 薛晴懒得理他,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把半张《快雪时晴帖》翻了出来,交到了荀鹭南手上:“给师父你开开眼。” “哟,什么东西还能给为师开眼的?”荀鹭南一乐,一面说一面将书帖展开,“我不是跟小晴儿你吹嘘,这天下间的书画,有九成九是入不了为师的眼的,毕竟为师不是一般人……” 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薛晴看着自家师父愣怔住的样子,差点就要开心的要蹦起来拍手了!臭师父!叫你一天天没个师父的样子,这回镇住你了吧! “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荀鹭南难得的沉静下来,这样的荀鹭南恍如一滩深水,深沉的让人看不出深浅。 薛晴有些畏惧这样的荀鹭南,方才得到的那些快活只残留下一分来,这时候连忙答道:“是从一个名叫郑丹青的人手上得来的,这书帖原本是全的,李思训老先生和父亲等人都演过是真迹。那个郑丹青为了卖的价钱高些,结果把书帖给拆了单字卖,只留了这一半卖到我们家来。父亲现在因为这书帖病着,所以也不敢他心绪平稳之前都不敢让他再瞧,就先放在我这了。所以呀,我就连忙叫师父和师姐过来瞧瞧!虽然只剩一半了,但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东西那!”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东西,”荀鹭南嘿笑一声,这样奇怪的笑声让薛晴有些不解,只听荀鹭南再度问道,“多少钱收的?” “八千贯。”薛晴照实回答。 “呵,半张书帖,十一个字,卖出八千贯钱来。啧啧,你师父我的记录就这么被人破了!”荀鹭南摇头笑道。 “师父你什么意思?”薛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荀鹭南叹笑道,“让你平时学艺不精,这回遇上行家了。这是仿品,被人轻轻松松骗去八千贯,呵呵,这回看你以后还翘不翘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