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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是敌是友

    金蝉脱壳,这正是薛楚涵的小把戏。

    毫无疑问,他们的分毫举动都已经被监视,要想安全将刘佳言和高才进带走,就必须兵分两头,首先由碧落带着空的紧闭门帘的马车远走,引绝大部分心怀不轨之人去追,而私下里钟灏带着两人乔装后从另一条小道遁走。

    碧落的马车去到某个闹市,自然可以以购买上路干粮衣裳的由头,弃车潜入人流,人海茫茫,只剩一辆空空如也的马车,叫追踪之人无所适从。

    三人神色平静地回到客栈,轻尘阖上房门。

    只觉被迫与季复明坐到同一条船上来,来路不明就罢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一时也是脱身不出,十分头痛。

    季复明赞道:“早听闻薛兄聪睿果敢,往往能于山穷水绝处妙计顿生,在下佩服。”

    薛楚涵礼貌性颔首,当下并无言语。

    轻尘微微一笑,双眸如秋风萧瑟,审视季复明,一语双关道:“既是妙计,又怎能轻易被你看穿?金蝉脱壳,你又怎知自己到底是在局中还是被隔绝在外?”

    季复明也笑:“轻尘姑娘说得有理,看来薛兄是另有下着了。”

    轻尘只是看他,并不搭话。

    季复明觉得十分委屈,当下双手扬起做投降状,无辜道:“天可怜见,在下什么也没有做,怎的招来你们这般误解?”

    薛楚涵淡淡道:“季兄出现的每一个时机都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季复明无辜的双眸滴溜溜转了一圈,若无其事答道:“那是当然,我一直跟着你们。”

    轻尘笑了,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只是问:“从甚么时候开始的?”

    季复明十分老实地答:“三日前,客栈众人收到暗镖,得知弦月玉玦在你们手中的时候。那时我刚到句章县,便得到了从前交好的人消息,所以一直暗中留意你们了。”

    薛楚涵明知故问:“那人托你来夺弦月玉玦?”

    季复明十分莫名:“不然呢?”

    薛楚涵哂笑道:“所以方才你替我们解围,都是为了弦月玉玦。”

    季复明摇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不不,我不过是看不惯邓庆民那一朝得志的小人脸面罢了。”

    轻尘又问:“为何现在却来坦白?”

    季复明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因为打不过你们呀。”

    轻尘翻了个白眼。

    季复明指着薛楚涵,又笑道:“要比武功我打不过,要论智谋我也不及他,既然迟早都要揭穿的,倒不如我自个儿来自首好了。”

    轻尘冷笑:“弦月玉玦不想要了?”

    季复明笑得乖张:“想要。”

    薛楚涵广袖轻扬,端坐入榻,取茶几上冷掉的茶水饮用。

    虽流落江湖草莽之中,一餐一食早已比不得从前优渥,可毕竟是高门世族之后,处事不惊,寻常举动间皆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漫不经心道:“季公子不妨说明来意,我们事务繁琐,不见闲客。”

    季复明抬头,看着薛楚涵那张明显失去耐性,却仍旧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淡淡神情,终于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

    他道:“我要打败你。”

    薛楚涵有些愕然。

    季复明重复道:“我的来意就是要打败你,让天下人知道,哪怕再尊贵的世家公子,都是我手下败将。”

    薛楚涵不解:“可我叛离家门之后,世人视我如草履。”

    季复明冷笑着摇头:“世上皆是见风使舵,左右摇摆之人。自昨日你于东山周府大出风头,先有面不改色抗衡周骏之勇,再有身负弦月玉玦之威,不日之内,整个江湖上流传的都将是你的传闻,届时全天下的人都将对你改观,声名更盛从前。”

    薛楚涵淡淡道:“名声在外,都是累赘而已,何必介怀。”

    季复明哼道:“薛兄淡泊名利的名士之风令人赞叹,可正因为你曾拥有过,才有资格说不在乎。你可曾想过,你所弃如草芥的名声可是千千万万匍匐于地底的寒门庶族苦苦追寻不得的?”

    薛楚涵想起了高才进当年崖边绝望的神情,遂点头道:“出身从来不由自己决定,我明白。”

    季复明冷冷道:“世人皆道这就是命,出身贫寒注定天生低贱,如同猪狗畜生般可随意滥杀贩卖,被踩在脚底之下。当朝者尸位素餐,大啖佳肴身披锦衣,贪图享乐;文人墨客日日酒醉清谈,不做实事,享用寒门庶族辛苦劳作得来的成果,大难当前却懂纸上谈兵,毫无作为!”

    他傲然道:“如果这就是命,那我季复明偏偏不认命!”

    轻尘闻言,神色闪烁。

    薛楚涵沉默,终道:“季兄宏图大志在下十分佩服,只不过高门大族那么多,哪怕你打败了我,也没有甚么作用。”

    季复明摇头道:“你虽然与他们同为世族,却又和他们不一样。这便是我来的原因。我现时虽比不过你,给我些许时日,我必定能够战胜你。而我在武林混迹数年,好歹也累积了些许实力,现在世道艰险,类似昨夜的暗算必定接踵而来,若薛兄允诺,我季复明可跟随薛兄同行,一起杀出重围!”

    薛楚涵还要再说什么,许久未曾说话的轻尘拊掌笑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开始吧。”

    说着朝薛楚涵点一点头。

    薛楚涵接收到她的眼神,遂不再推脱。

    季复明见轻尘笑意,知是对方解除心防,心底也不由得轻快起来,道:“昨夜那场劫持行为,你们可否猜得出是何人所为?”

    薛楚涵道:“我们树敌太多,暂无头绪。”

    季复明问:“那些人黑衣黑袍脸面皆用黑布掩饰,难道是最近频繁出现在武林之中的缥雾迷楼?”

    薛楚涵摇头:“不是他们。缥雾迷楼人人身份叵测,生前服食过某种药物,战死的同一时间会销毁容颜,叫人无从辨认。昨夜那些人大概也是特意着一身黑衣想栽赃嫁祸给缥雾迷楼,可见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黑衣人有这特征,所以露馅了。”

    轻尘道:“需要躲躲藏藏栽赃陷害的人,大多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这样看来,多是某些名门正派搞的鬼。”

    薛楚涵神色肃穆,起身道:“不论是谁,我们早已深陷泥潭。当日第一片玉玦如何使王仁礼满门被灭,如何诱使孙泰孙恩谋反,甚至于令许多诸如上清派黄民等人的虎视眈眈,今日都将发生在我们身上。”

    “事已至此,我们下一步该怎样做?”季复明问道。

    轻尘叹了口气,道:“此情此景,倒叫我想起两年前名门正派联合围剿我嫱妫派的事情来。”

    薛楚涵道:“此番境况可能更甚。现时局势不比当时,这两年我朝执权者各自倾轧,内乱不止,我们面临的不似那时有组织有计划的全面讨伐,而是散漫各自为政的,来自不知名旮旯处的暗算和袭击。手段更低劣,毫无底线可言。”

    季复明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轻尘恨声道:“我们现在落入他们的掌控当中,分不清孰敌孰友,不知何去何从,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季复明疑惑道:“弦月玉玦在手,你们下一步难道不是要去寻宝藏?”

    薛楚涵耸肩:“我们并不知道宝藏在何处,也没有打算要去寻。”

    季复明瞠目:“简直暴殄天物。”

    薛楚涵又道:“这片玉玦不属于我们,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此时楼下人声嘈杂,早已到了申末时分。他们于房内已见昏黑,点燃了烛火。

    因一宿未歇,三人困倦。

    他们原本一行五人住两间客房,现钟灏带着刘佳言高才进避开了去,又增季复明一人,便让他独自歇一间去了。

    轻尘唤来小二,备好些许菜肴酒菜,送至客间来。

    看面孔仍是平日里眼熟的活计,整间客栈最卖力的一小伙子,他擦着汗巾,他往房中瞄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笑嘻嘻地将酒菜递给轻尘。

    “可还需要其他菜肴?咱家大厨新出了招牌,那鱼rou爽滑可口。”

    轻尘道:“不必。”

    “那姑娘可要尝一尝咱们中秋才起出来的陈年桂花酿?沁人心脾,特别适合姑娘。”

    轻尘道:“不必。”

    他瞧着轻尘的神色,满脸殷勤道:“若有其他吩咐,姑娘随时唤我,小人保证伺候姑娘满意。我名儿叫做小莫,姑娘可记着了。”

    轻尘有些走神,还未搭话,旁边忽的伸出一只手来,接过那托盘。

    薛楚涵身影出现在门前,他一手撑门框,一手扬着托盘,云淡风轻道:“若你少说两句,姑娘便满意了。”

    那伙计忽见薛楚涵从房间视线死角处走出,身量颀长的薛楚涵比那小伙子高了整整一个头,只觉得薛楚涵是在用胸腔嗡嗡地说话。

    他回头去看轻尘,轻尘也忍俊不禁地看他,小伙子脸色发热,忙结结巴巴去问薛楚涵:“不知公子有无,有无别的吩咐?小的立即去办。”

    轻尘“扑哧”一笑,轻拍薛楚涵一记:“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没的吓唬他。”

    说着又朝伙计道:“没别的了,小莫下去吧。”

    小伙子约莫十六七岁,一脸清秀,瘦瘦的却是十分有力的样子。他听得轻尘唤他名字,得意的也忘了尴尬,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朝楼下跑去了。

    薛楚涵笑眯眯地望着轻尘:“老说别人是孩子,你今年也不过二十而已,防人之心不可无呵。”

    轻尘呸他,随手阖上门。

    薛楚涵在门板边上还扬着托盘,叹气道:“离开半会都有人惦记着我家尘儿,真是不得安生啊。”

    饭毕早已天幕昏黑,如浓墨泼彩,乌色熏染。

    客栈门前悬起了灯,在风里摇摇晃晃,映下一个又一个摇摆着的光圈。秋末的蛾子只是无力,却还奋不顾身地扑那灯芯焰火,或是在灯罩上扑出一身黑印,力竭落下,随夜风席卷去,又或者宏愿达成,被焰火吞噬,烧成焦黑的残体,同样落入风中。

    “愚蠢的虫子……”轻尘摇头。

    薛楚涵淡淡道:“有所求,必受其累,连虫蛾亦是如此。”

    轻尘悄声道:“方才我让小莫下去查了客本,东山周府寿宴后,退房者十有四五,你猜他们到底是几个意思。”

    薛楚涵伸手去牵轻尘,无意识道:“无他,要么留守观察我们动向,要么离开暗地里部署,剩下的,便是真正没把弦月玉玦放在眼里的了。”

    轻尘摇头,显然有些苦恼。

    薛楚涵轻声道:“方才门开着,我留心了半会。咱们房里有说话之时,邻边的动静便低了下去,怕是在窃听我们言谈。”

    轻尘道:“幸得高才进俩人安全送走,我们方能少了后顾之忧。我们现时被动挨打,该如何提防?”

    薛楚涵笑道:“我只问你,若一人偶得巨宝,你猜他会有何举动?”

    轻尘凝神想道:“旁人不消说了,只说从前丁翼峒夺了玉玦隐姓埋名;再到王仁礼假装运走玉玦而实际上藏身家中……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大多都是想要躲起来,静待时机起事的吧?”

    薛楚涵点头:“所以他们一被抄家,二被灭门,玉石俱焚。”

    轻尘略微抓住了薛楚涵的想法,瞬时眼眸一亮,遂又黯淡下来:“你的意思……那样太冒险了。”

    两人相处多时,默契俱增,见轻尘明白自己所指,薛楚涵温和道:“这确实是一步险棋。正因为暗箭难防,不知孰敌孰友,若我们越是一味躲藏,就越容易在不知何时受到何人的攻击中自乱阵脚,继续被动挨打,毫无防备。相反,若我们不退反进,他们会忌惮,会疑心,也许会继续试探,但只有当我们有所动作,对方才会露出破绽,主动出击,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轻尘神色不豫。

    薛楚涵忽的悄声问:“你猜,当今世上亲眼见过弦月玉玦的,有几个人?”

    轻尘一惊:“你是说……”

    他淡淡一笑:“我要叫这帮利欲熏心的人,种下的苦果,自己全部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