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凤起青萍在线阅读 - 第一百零五章:先知

第一百零五章:先知

    内乱的败战来得还是比预想中的要快。

    隆安四年五月己卯日,夏。

    孙恩重新占据上风,举数万叛军兵临会稽郡,反攻晋朝部队。朝中派遣谢家子弟,颇有战功的谢琰迎战,在千秋亭附近窄路行军中遭到袭击,被孙恩叛党射箭攻击,晋朝军队前后断绝,谢琰大败于孙恩,帐下都张猛从后方暗算砍其马,谢琰堕马被杀。

    晋朝最正统最得力的武将死于孙恩之手,天下大哗。

    朝廷内官员们风云变色,人心浮动,眼看着孙恩一时风头无两,皆是忐忑,担心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上战场送死,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思考退路。

    平民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迁徙,他们如同最低贱的蝼蚁,早已习惯了全凭自己力气挣扎活着,只可惜战乱频繁,这天下再无沃土。

    晋军大败的消息传到薛楚涵等人耳中的时候,他们四人已经在赶往龙泉寺的路途中了。

    高才进不懂武功,此去只觉得前路不易,不敢让其涉险。陈时谋虽然看得清,却随心而行是个不羁的主,自然懒得cao这份心,所以他们拜托陈时谋带高才进同行,此番安排后四人方能安心上路。

    在此期间薛楚涵与钟灏早已在青联帮于句章县所属的分坛口取得联系,示意他们将消息带给许之擎和其他各大武林同道,龙泉寺大劫在即,请速支援。

    那日陈时谋所言虽然有理,但也确实违背了薛楚涵的意愿。

    他本就是家世优渥的世家公子,外祖朝中为官,父亲在江湖中也颇负盛名。薛楚涵自小衣食无缺,无忧无虑成长起来,性格与家母一般温润喜静,好读书,纵情山水,同当朝的盛行的魏晋清谈享乐的文人风骨一脉相承,所以和高才进和季复明等寒门子弟渴望改变现状的满腔热血相比,他更偏于清净无欲。

    哪怕一身武功深得家父“剑圣”薛原亲传,他也醉心于在武学研究上试图达到大成,但这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兴趣而涉猎其中,和寻常江湖中人要凭借武力称霸武林或者凌驾人上的愿望大相径庭。

    而轻尘,当日于嫱妫派中,奉师命多方探询查找弦月玉玦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如果说薛楚涵是因为什么都拥有过所以觉得不稀罕,那么轻尘便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她幼年至今长时间活在颠沛流离,争夺与杀戮当中,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世人心中无竭尽的贪欲。

    她曾不得不沉浸其中,如今有机会可离开那些勾心斗角与相互利用摆布,自然不会再主动投身进去。

    于此,两人竟然殊途同归,达成了别样的默契。

    只是,他们也太过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许多事情从来都难以避免。

    陈时谋说得对,他们的软肋太多了,力量薄弱不足以抗衡进攻愈发诡谲激烈的缥雾迷楼。为今之计,单打独斗行不通,必须寻求援助。因为弦月玉玦之事已经不仅仅关乎于他们本身,更牵涉到朝堂之争和内忧外患,其中过节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一番商议之后,薛楚涵和钟灏认为,不论如何也要有一个交代,既然他们无心寻宝,那必然要将弦月玉玦妥帖交付给值得信赖的人,才对得起当日高婆婆的委托。

    轻尘对此自然毫无异议。

    季复明没见过有幸得到巨宝却甘愿拱手送人的,难以置信后只能表示尊重他们的意愿。

    这日四人到达某个不知名的小县城,却过而不入,绕着县城边缘去了,此时距离龙泉寺还有一日路程,赶路要紧,故不必再进城耽误行程。

    此为通往余姚县三条主要干道之一,炎炎晌午,他们赶路路过一茶点饭食小摊,便坐下来歇息片刻,随意叫了几碟小菜些许粗粮以及茶水,不多时伙计已经递上来。

    这时虽是晌午,许是近来内乱的缘故,朝廷大举征集成年男子入伍,故这一路上少有行人,零星碰到几个亦是脸色不虞,远远听到马蹄声便急急忙忙地低头走过。

    所以这小摊上的客人也不多,本有两人一身寻常布衣打扮,像是附近山民模样,四人落蹄下马时候他们已经用饭结束,待饭菜上桌,两人已经扛着一担薪柴走远了。

    热天食欲不佳,四人望着热气腾腾炒熟的菜肴皆是兴趣缺缺。只盼着躲一躲这艳阳,没得忙着赶路倒中了暑气就得不偿失。

    季复明一双木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中的食物,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

    这时“哐啷”一声响起,还没回头已经听得伙计暴怒着骂开了:“怎么又是你这叫花子?好几日都在咱这晃悠,快走快走!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四人好奇回头,原是一个瘦削佝偻的老叫花子打翻了店家的瓢盆,他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一身不知从何处拾来的灰色道服破烂不堪,风餐露宿之下已将道服染成灰黑的颜色,沾着泥巴一块块的,花白的头发半束起另一半已经散落下来。

    他一边驾轻就熟地躲着伙计的追赶,躲着躲着便往四人这边靠过来了,一路被追着瞧起来十分狼狈。

    轻尘饶有兴趣地瞧着,那老叫花子却倏地溜到轻尘与薛楚涵之间去了,惹得店伙计扬着赶苍蝇的拍子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薛楚涵见老人上了年纪还要靠乞讨为生,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站起来给老人家让位,一手拦着伙计,一边妥帖地问:“老人家,你可是饿了?若不介意,与我们一同用餐如何?”

    “那可不行,”伙计连声道:“这老叫花身上极脏,没准还有跳蚤什么的,让小人把他带走,莫要惊动客官用餐。”

    “不必了,你下去吧。”薛楚涵坚持。

    伙计半是不情愿地走开了,时不时瞟眼过去望着他们。

    那叫花子见店伙计被薛楚涵打发走,不由得意地回头跟狠狠盯着他的伙计咧了个鬼脸,方仰起头去看薛楚涵,口中连连应到:“那敢情是好。”

    话音未落,老叫花子果真不客气地埋头大嚼,三二除五桌上的菜肴风云残卷,被洗劫一空。

    “这……”那伙计似乎看不过去,不由得走上前来道:“其实客官不必理会这个叫花子,他长期于此讨饭,sao扰食客,实在可恨……您瞧,他将菜肴都吃光了,不知客官是否要小人给重新备一份?”

    轻尘本专心地瞧着老叫花吃得欢快,此时听闻伙计问起,抬头望他一眼便开口道:“不必了,天热得很,你去备多一壶茶吧。”

    伙计欢快应道,往茶摊走去了。

    轻尘问那老叫花:“喂,你是否有话要说?”

    老叫花举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口齿不清问:“甚么?”

    轻尘笑而不语,却只看着他。

    老叫花见她这般,不由得依依不舍地放下鸡腿,大袖一挥抹掉嘴上的油光,笑嘻嘻地向轻尘道:“既然你开口问了,咱也没法子。我老叫花虽然穷,却从来不白拿人家东西,不如这般,咱给你们算一挂吧?”

    说着他果然从口袋中揉出一团破布,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个八卦图。

    钟灏轻笑,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在此装腔作势呢,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只见老叫花盯着薛楚涵瞧了一会,又绕着轻尘走了一圈,摇头晃脑沉思的动作倒是有板有眼儿。

    轻尘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喝止。

    这时老叫花突然啧啧啧地叹道:“不详,这是不详之兆啊。”

    薛楚涵莫名道:“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我说,”这老叫化滴溜溜转的神色望向薛楚涵有一瞬间的聚焦,瞬间又散去。

    他指着轻尘和薛楚涵两人嬉皮笑脸道:“这是凶兆,大凶之兆!你们俩大劫在望,情缘难续。若执意而为,必不得善终。”

    薛楚涵有摄于老叫花方才电光神闪朝自己撇来那别有深意的一眼,半晌反应不过来。

    轻尘听了怒极反笑,不由得冷嗤道:“怪力乱神,我不信命。”

    那老叫花也笑了,道:“命就是命,无需你信。”

    此时伙计将新泡的茶水送到,一叠声道:“客官茶来了,请慢用。”

    一边举目去望那叫花子。

    “欸,我老叫花不受待见,倒是远远走掉的好。”老叫花子笑嘻嘻道:“吃饱了,多谢款待啦。”

    他一捋垂于额头的花白碎发,看似随口嘀咕了一声:“这药效还未发作,怕是效用已经过时了罢?”

    伙计捧着茶座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只见那老叫花弯腰拾起自己丢于一旁的破布袋,晃晃悠悠地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店伙计仍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季复明鹰爪一般的指尖已经掐在了他的喉间,面无表情问道:“做戏还要做到甚么时候,指使你的到底是何人?”

    伙计喉咙间发出干呕嘶哑的挣扎声,一张脸憋得像猪肝红般发胀。

    此时又有马蹄声响起,从脚步声判断来者十余人,大部分马蹄清脆灵便,其中三匹马落地沉重,可知来的多是轻骑,亦有负重。

    至于是敌是友,就无从辨别了。

    不久远处的泥地尘土飞扬,人马迅速靠近,薛楚涵定睛一看,竟是与青联帮一向往来频繁的淮山派掌门第二第三弟子,其余数人并不曾见过,但从衣饰装扮上可判断大概是教中长老一类身份,以及数个淮山派门徒,一行共十三人。

    淮山派等人策马来到茶水摊前,见季复明已擒住一人,亦是不解。

    钟灏见马上负者三个已经昏死过去的人,其中一个依稀是方才用餐的山民之一,故开口问道:“在下钟灏,请问贵教这是……”

    淮山派等人认出薛楚涵与钟灏,纷纷卸鞍下马,招呼道:“我们来路上偶遇八名行踪可疑之人在草丛,似要伏击某人,本以为是朝着咱们来的,却不想歪打正着,得知薛公子钟公子就在此处,险些中jian人诡计,便马上赶来了。”

    季复明将那伙计掷于地上,此人差些窒息,此时突然得救,不由死命地咳嗽,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方才落座之时,季复明不经意瞄了原来坐于茶水摊那两人一眼,发觉那两个山民模样的人身旁皆摆着一担柴火。

    季复明是个孤儿,却自幼就寄养在小县城的农家内,对山民们的习性颇为了解,所以很快便发现了蹊跷。

    凡是普通山民打柴,大多是晨间出发上山取柴,暮色时分才归,此时不过晌午,他们竟然早已打好了一箩筐的木材,而且柴火根根挺直分明,干燥程度非常好。

    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采光再好的木料被砍伐下来时候必然带有水分,需要在院子中晾晒多天,日光烘烤掉后才能燃烧,否则水分大多只能烧出一堆黑烟,难以点燃,煮出来的食物亦会有奇怪的味道。

    单凭这一点就有理由相信,两人并非寻常村民,这两箩筐木材不过是门外汉用来掩人耳目的道具,所以季复明打着手势暗示其余三人小心警惕,莫随意饮食。

    淮山派一行人听了十分钦佩,盛赞道:“这位兄台心细如发,实在难得。”

    季复明伸手再去提那伙计,发觉他早已在与人谈话的时候咬破藏在舌间的毒药,毒发身亡。

    淮山派的人见此,连忙回头去看驮在马背后面的三名晕死过去的同伙,发现同样也是自尽而死,早就没有了气息。

    薛楚涵对这样花样百出的伎俩早已见怪不怪,看到淮山派弟子轻装赶来,似与他们同一方向,不由得问:“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淮山派第二弟子黄庭柯和薛楚涵曾有一面之缘,听他问起,迅速答道:“缥雾迷楼的黑衣人下了战书要大举来犯,师傅务必令我们带齐人马前去支援,我们只是先锋部队,其余人等仍在后面,马上便来。”

    钟灏一听咋舌道:“他们来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中要早。”

    薛楚涵当机立断:“即是如此,我们马上启程吧,若马不停蹄赶路最快明日便可抵达龙泉寺。”

    其余人轰然应允,纷纷踏堤上马,就要出发。

    轻尘仿佛对他们行动恍然不知,只呆呆望着刚才那老叫花走去的方向,心乱如麻。

    薛楚涵顺着她视线望去,极远的小径尽头,那老叫花身影定住在树林里,似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抉择。

    此人举止行径十分古怪,可哪怕隔了那么长的距离,那老叫花表情不再嬉皮笑脸,远远望着他们甚至略带严肃的目光竟像有如实质,打在脸上钝钝地痛。

    轻尘心底有不安泛起,薛楚涵被老叫花搅得云里雾里,只能伸手去牵轻尘。

    此时黄庭柯招呼道:“薛公子还在等什么?我们该启程了,不然龙泉寺怕是等不及呢。”

    薛楚涵脑袋清明起来,笑应道:“马上就来。”

    说完拉着似还在迷糊中的轻尘上马,轻尘忍不住回头再望那老叫花的身影,却发现小道尽头早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