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狐狸的微笑
从唐人街向东南大约七八百米，宽阔的纽约东河沿岸，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相对于1900年乌烟瘴气的纽约市的其他地方，这里显得绿树如茵、环境优美。每天早晨，总有不少附近的居民在这里悠闲漫步，享受难得安逸时光。 然而今天，十几个黄皮肤的亚裔小孩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年纪从十一二岁到五六岁不等。看上去像是些流浪的乞丐。 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带领下，他们先是沿着河岸慢跑，一个小时后，又回到空地上进行一些简单的体育运动。 这一切让附近的居民们感到非常纳闷。原本的厌恶变成了好奇，纷纷驻足观望，都想知道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孩子们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羽东来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不远处那些好奇的眼神，目不斜视，腰杆笔直，用平静的语气对面前的十二个小家伙道：“立正！” 孩子们似乎有些疲惫。本就有些营养不良的身体愈发蜷缩着。然而听到羽东来的命令，他们却好似立刻被注入了力量，腾地站直了身子，按照羽东来教过的方法站成一排。 虽然看上去队伍显得有些凌乱，但这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有了九十九世的成功经验，羽东来非常明白第一步必须走得踏踏实实。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道：“大家做得很好！都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听了这句话，孩子们的脸上一扫疲惫的神色，都像绽开了花一样，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羽东来继续道：“今天的训练最让我觉得高兴的是，你们虽然很累，很辛苦，但是没有一个人掉队，都坚持了下来。这说明你们有一股不服输的劲！一个人可以没钱，没饭吃，可以挨打受欺负，但是不能没有这股劲！只要这股劲在，我就敢说，将来你们一定会有钱、有饭吃，不会再挨打受欺负！” “没错，不受欺负！”小九扯着嗓子叫道。 “对，不受欺负！” 十二个孩子一起喊道，声音之大，让过路的行人都吓了一跳。 这些流浪的孤儿们，漂泊在异乡的土地上，几乎是打记事开始就要承受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辛酸。在他们的小心思里，能够尽快长大，不再受人欺负，是最大的梦想。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宁可吃苦受累，也要跟羽东来学功夫的原因。 “从现在开始，我教你们打拳。不过话说在前头，学我这套拳有一个规矩。” 羽东来说着，目光缓缓地扫过面前一张张稚嫩的脸，口气忽然变得分外严厉。 “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仗着拳法，欺负自己的同胞！” 孩子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阿雄犹豫着问道：“东来，这个，同胞是啥？” 小小年纪就漂泊海外，这些孤儿们每天受到的只有冷眼和欺侮，从没有人教过他们读书习字，再加上这个年代国人的民族意识还没有完全觉醒，因此“同胞”一词，他们却是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羽东来眉头一皱，放缓了语气，“同胞，就是和我们吃同样的饭，说同样的话，流着同样的血的人。” “血还有不一样的吗？”小九纳闷地问道：“不都是红的吗？” “当然不一样。”羽东来平静地回答道：“我们是中华儿女，身上流淌的是华夏的血脉。炎帝和黄帝是我们的祖宗。祖宗不一样，身上流的血就不一样。” “中华？”阿雄喃喃地念道，“中华是什么？” “还有炎帝和黄帝，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小九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地瞅着羽东来。 孩子们疑惑的眼神让羽东来心中微微刺痛，脑海里的灵魂们开始躁动不安。他长舒了一口气，压制住愤怒的灵魂。 “中华就是中国，是华夏，是我们华人的根。” 羽东来说完，摆摆手止住了孩子们的疑问。 “从今天起，我们单日学武，双日学文，我会告诉你们，究竟什么是中华，什么是华夏，什么是同胞！”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孩子们的心头回荡，仿佛是一种强烈的信念，一种执着，一种发自心底的呐喊！ 路边驻足的行人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还在指指点点。他们闹不明白，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们究竟要干什么。 西蒙斯远远的就听见羽东来在说“同胞”什么的。他连忙钻过人群，刚刚露出个头来，就听到羽东来接下来的那一番话。 中华是什么？他也不太明白，不过羽东来坚定的语气还是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 他连忙跑到羽东来身边，气喘吁吁地叫道：“大……大师。” 羽东来转过身，认出是他，不禁微微一笑，“来得这么早？嗯，过去吧，跟他们一起先运动一下。” 原本他和西蒙斯约的时间是午后两点。不过西蒙斯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昨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太过震惊，他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答案。而羽东来，显然是唯一一个能够为他解开谜题的人。 西蒙斯的到来让孤儿们有些诧异，小九更是脸色一变就想动手，幸亏阿雄机灵，连忙在一旁拉住了他。 羽东来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常，笑眯眯地看着西蒙斯走进队伍中。 “好了，现在我们开始练拳。”他走到队伍前面，“我先做一遍，你们跟着我来。我会打得慢一点，注意看。” 羽东来沉肩坠肘，步与肩宽，缓缓地摆起架势，一拳一拳地打了起来。 西蒙斯虽然觉得怪异，但毕竟曾经见识过，知道其中的威力，因此看得非常认真。然而围观的路人们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个男孩看上去长得白白净净，不像是疯子啊？他在做的是什么运动？怎么看上去有点古里古怪的？ 羽东来打了一遍拳，然后又详细地讲解了其中的要领，这才指导着孩子们一招一式地练习。 出乎羽东来意料之外，所有的孩子当中，竟然是西蒙斯的领悟力最好，不但招式摆得很正，许多羽东来没有细说的地方，也能隐隐约约地把握住。 截拳道的宗旨是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对于大字不识的孤儿们来说，直接研习有些困难。因此羽东来所教习的并不是截拳道，而是咏春拳。 咏春拳是中国拳术中的南拳之一，早年流行于广东、福建等地。它立足于实战，具有招式多变、运用灵活、出拳弹性，短桥窄马，擅发寸劲为主要特点，以大闪侧，小俯仰，耕拦摊膀，摸荡捋，审势记牢，曲手留中的手法，以搭、截、沉、标、膀、腕指、黏、摸、熨荡、偷、漏和“二字钳羊马”的身形步法为标志。凭借手桥肌肤灵敏的感觉，发挥寸劲力量的内家拳法。 功夫之王李小龙曾经跟随叶问系统地学习过咏春拳。可以说，李小龙创立的截拳道与咏春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让孩子们首先学习咏春拳，一方面是因为易于掌握，另一方面也能为学习截拳道打好基础。再者说，羽东来教孩子们学拳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自保，不至于被人欺负，顺便增强体质，改善精神气质，倒不是真的想要他们将来成为什么功夫高手。 会功夫固然威风，但是学习功夫的过程却是非常枯燥。好在羽东来昨天痛打白人小孩的英姿让人印象深刻，小孩子又有崇拜强者的天性，因此练习起来倒也分外认真。 从早上七八点钟开始练习，渐渐到了中午时分。十二个华人孤儿和西蒙斯虽然出了不少汗，却没有一个打退堂鼓，都在认真地练习。而路边围观的人群却始终没有散去，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苗头。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小九和阿雄商量了一下，走到羽东来跟前道：“东来，咱们回去吧，已经不早了。” 羽东来摇摇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小九有些急了。他们这些孤儿平日都是靠乞讨为生。在唐人街里沿街乞讨，将各家的剩菜剩饭聚拢在一起，勉强能凑够孤儿们的伙食。即便这样，也不是每天都能吃饱。十几个孩子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要挨饿。小九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几个五六岁的小兄弟那是怎么也抗不过去的。 羽东来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有办法。”说完也不管小九急得抓耳挠腮，自顾自地走到旁边，拿起一个包袱。 包袱是早上出发的时候，羽东来从徐家商号借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此刻见他拿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羽东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见羽东来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卷白绢，还有一个墨盒和一支毛笔。 羽东来吩咐小九和阿雄将白绢摊在草地上。两个人虽然满肚子疑惑不解，却只好照办。其他孩子见到了，也纷纷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 白绢被徐徐地展开，却是好大的一幅。长有四五尺，宽也有一尺半。幸亏徐家商号做的是绢布生意，否则这么大一块白绢却也不太好找。 此时正是晚春时节。和煦的阳光照在东河两岸，清晨的雾霭渐渐消散。河面上白帆点点，荡起细细的波纹。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绿树红花，掩映着清澈的河水，中间或有动听的鸟鸣声传来，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羽东来闭上双眼，似乎沉浸在这美妙的春色中。良久，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一道异彩在眼眸中一闪而过。 他忽然提起笔，在白绢上微微一点，接着笔尖便游龙走凤般驰骋开来。 “老天，他在画画？” 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里，一个白胖的中年人惊奇地叫道。 “黄种人也懂得美术吗？他是在涂鸦吧。” 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的哄笑。有几个好奇心重的人干脆走到跟前，想看看那个小黄种人究竟在折腾什么。 这一看不要紧，几个好事者很快愣住了。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绢。 那个白胖的中年人也慢腾腾地走了过去。他笑嘻嘻地在边上看了一会，脸色却渐渐变得僵硬。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咽了一下口水，惊叫道：“上帝啊，这……这真是太神奇了！” 这声由衷的赞叹让围观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纷纷涌了上去，将羽东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哦，我的天哪！” “这是什么？太美妙了！” “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画！” 人们的赞美声接连响起，正如前一刻他们的冷嘲热讽般此起彼伏。 然而羽东来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毛笔。西蒙斯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感觉他就仿佛被鬼魂附身一般，精神气质都似乎变了个人。那是一种专注乃至痴狂的神情，带着一丝飘逸的气息和飞扬的神采。就好像住在他家隔壁的品酒师，在面对一瓶陈年干邑白兰地时的神情。 人群中的赞叹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喃喃的低语，最后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羽东来手中的毛笔所牵引，随着墨迹的延伸而游走。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直到二十分钟后，羽东来才终于缓缓地抬起手腕，将毛笔架在墨盒上。 围观的众人仍旧沉默着，悄无声息地仿佛凝固了一般。 在他们面前，一副四尺长一尺半宽的白绢，上面水墨晕染，枯湿浓淡，简单的黑色与白色融合渗透，交融成一副梦幻般的壮美画卷。 碧波荡漾的纽约东河，河岸高低错落的建筑，夹岸树木参差，河面波光粼粼。这一切都亦真亦幻地呈现在白绢上。 笔墨的浓淡化为房屋的晦暗侧影，枯笔和湿笔交织成钟楼的透空的高大干架。河面的天空涌起层层云朵，依稀可以看到一缕霞光穿过。河底的水草，与岸上浓密的树木，共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透过画卷弥漫到众人身边。 人们呆立着，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个白胖的中年人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是太美了。” 他嘟囔着伸出手，仿佛着魔了一般，想要拿起那幅画。 一旁的西蒙斯原本也沉浸在画卷当中，感觉到中年人的动作，连忙一把拦住他。 “嗨，别动，离远一点！” 中年人似乎被惊醒了一般，愕然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西蒙斯，过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收回手。 众人直到这时才纷纷回过神儿来，一片赞叹声骤然响起，将羽东来和孩子们淹没在其中。 “画得真不错！” “对，看那座教堂，简直像是照片一样。不，比照片还要真实！” “小子，你这幅画卖多少钱？”一个男人忽然叫道。 羽东来没有说话，只是朝西蒙斯看了一眼。 西蒙斯一愣，心中微微一动，冲着那个男人扬起下巴，“这位先生，您愿意出多少钱？” “十美元！”男人毫不犹豫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已经有人毫不留情地发出嘘声。 “我出十五美元，不，二十美元！” “三十美元！” “三十五美元！你们这些穷光蛋，谁也别跟我抢！” 看着竞相提价的人们，羽东来朝西蒙斯赞许地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人们的争吵。白胖的中年人挥舞着手中的拐杖，一把推开众人。 “我出一百美元！” 他大叫着，仿佛一只母鸡在保护鸡仔那样，双手伸开拦住围观的人们。 这下子再没有人叫价了。一百美元，这个价格如果放在21世纪，大约相当于5400美元。虽然眼前的这幅画作不同凡响，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幅精品。但是其中蕴含的艺术价值究竟能有多少？这个不知名的流浪小孩又有多大的商业价值？就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了。换言之，一百美元买下这幅画，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超过了它应有的价值。 “成交！” 西蒙斯笑嘻嘻地伸出手，从中年人那里接过一百美元的票子，又帮着他把画卷起来收好。 中年人似乎毫不在意人们的议论，珍而重之地将画收好，这才对一直站在旁边的羽东来道：“小子，你的画很不错。” “嗯，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凑到羽东来耳边，低声道：“我叫哈里，哈里－摩尔。我可以买下你所有的画。” 听到这话，羽东来微微一笑，“摩尔先生，看来你的眼光很不错。” 他并非不懂得谦虚。这幅《东河风光图》也不是什么惊世之作，和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画作相比，只能算是一副简单的习作。可是即便如此，这幅习作也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吴道子、张择端、石涛、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这些在绘画史上震古铄今的伟大灵魂，借着羽东来手中的画笔，小试牛刀，共同绘成了这副梦幻般的画卷。哪怕羽东来再怎么刻意压制，这样一副草率绘成的习作，也离传世珍品不远了。 “不过……”羽东来笑道，“我并不打算做一个专职画家。如果你还想要得到类似的画，不妨明天再来转转。” 哈里－摩尔一愣，呆呆地看着羽东来，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狡猾，狡猾得像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