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灵魂之伤
从徐家商号出来已是夜里。羽东来感觉额头有些微微的刺痛——那是“癔病”即将发作的前兆。他皱了皱眉头，沿着街边的屋檐下面，缓缓向东边走去。 1900年的纽约，空气中还透着一种自然的芬芳。举头仰望，是一片点缀着繁星的夜幕，有着丝缎般亲切的质感。舒爽的海风从东边的哈德逊海湾徐徐吹来，带走了城市中浮躁的气息。 徐云升的意思很明白。羽东来毕竟是羽家的人，很多事情，外人是管不了的。而一旦羽东来被认作他的义子，有这么个名分在，徐云升平日帮衬一二，也就没有人说什么闲话了。 按说当年徐云升和羽德兴只是泛泛之交，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用心良苦。若不是他年纪渐老，见不得羽东来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尤其又遇上今天这么一个情形，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 这样的事情，若是换了有些心气的孩子，大概也就婉拒了。毕竟将来的事情没有谁说得准，且不说如此大恩难以回报，若是惹出什么是非，将来也不好相处。 可羽东来是谁！他又哪里会担心这些？ 当下羽东来又请徐云升重新入座，端端正正地再次磕头，算是认下了这位义父。 徐云升也是老怀大畅，硬是拉着羽东来一起用了晚饭。又表示要选个黄道吉日，摆齐阵势，请华埠里的贤老一同见证观礼。 羽东来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何况他也需要时间处理一点小事。 一点家务事而已…… 喜东来酒楼位于华埠东街转角的地方，是当年羽德兴用从泥瓦生意上赚的钱开办的。泥瓦生意虽然有一时的暴利，但华人创业何其艰难，羽德兴自知不能长久，这才转行做起了中餐馆。经过一番苦心经营，等到羽德兴去世的时候，喜东来酒楼已经成了唐人街大小中餐馆里的行业龙头。最热闹的时候，门外等着进门的洋人一直排到唐人街外面。 此时远远地看着酒楼大门上的那块金字招牌，羽东来的嘴角不禁冷冷一扬。 喜东来。从这名字上就知道酒楼是为羽东来留的家业。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羽德兴去世后，羽家的房产连同酒楼都被羽东来的叔叔羽德裕强占。喜东来酒楼也被改成了德裕酒楼。然而令羽德裕一家所料未及的是，洋人们都是些好钻牛角尖的性子。虽然装饰没变、菜品没变、伙计也大多是原来的伙计。但洋人们偏偏只认招牌。 眼瞅着一连半个月客源减少，无奈之下，德裕酒楼又变成了喜东来酒楼。 名字虽然换回来了，主人却仍然不是原来的主人。 酒楼后面是一个小院，分成东西两边，东边住着伙计，西边堆放杂物。院墙上有一扇小门，平日里进出货物泔水。 羽东来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一个妇人已经推门出来。 “少东家！” 借着昏黄的灯光，羽东来看到了一张焦急的脸。 杨四婶，羽家的远方亲戚，也是酒楼易主之后，唯一一个敢称呼羽东来“少东家”的下人。 “少东家，你这是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黑灯瞎火的，正想着是不是出去找你。” 听着四婶的唠叨，羽东来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在这个早就换了主人的家里，也只有四婶还顾念着他。 “算了，赶紧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留了点馒头，就在柴房里。二夫人还在梳洗，你赶快过去。” 四婶一边唠叨着，一边悄悄关上后门。她知道羽东来脑子不大好，又说不的得话，因此也不等羽东来答应，就牵着他向西院走去。 酒楼内早已打烊。因为羽德裕对下人颇为严苛，酒楼打烊之后是绝对不许下人擅自走动的，是以此刻院内并没有其他人。 尽管如此，四婶还是小心地带着羽东来绕过下人房，免得被人撞见。 两人跨过月亮门，刚走到柴房门口，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哟呵，这是怎么个事呢？大半夜的，怎么闹了贼了？” 羽东来感觉额头一阵刺痛，许多不同的声音倏然涌入他的脑海，争吵着、谩骂着、冷眼旁观着，仿佛时刻准备将他撕裂一般。 “闭嘴！”他低声骂道。 四婶没有注意到羽东来的异常，她一把将羽东来拽到身后，慌慌张张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打量。 一个瘦削的仿佛竹竿般的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颧骨高耸、脸色苍白，脚上套着一双木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 “夫人。” 四婶喏喏地叫了一声，又匆忙拉着羽东来一起行礼。 这竹竿似的女人正是羽东来的二婶，如今喜东来酒楼的老板娘，方小翠。 方小翠是羽东来的母亲——羽宋氏的同乡。她早年嫁给一个华人工头，后来不堪工头的虐待逃了出来。羽宋氏见她可怜就留在家中，平日做些洗扫的杂役，算是家里的帮佣。 当时羽德裕刚好来到美国投奔大哥一家。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好上了。羽德裕向大哥要人，自然是无有不许，由羽宋氏做主，将方小翠许配给羽德裕为妻。 在羽家做帮佣的时候，方小翠是出了名的为人和善，然而一旦嫁给了羽德裕，她却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看到四婶身后的羽东来，方小翠眯着的眼睛微微张了张，脸上却兀自带着笑。 “哟，原来是四嫂子，我还以为来了贼呢。心里还在琢磨，怎么一个老贼带着一个小贼，拖家带口地出来偷东西，难不成把咱们酒楼当成贼窝了？敢情是四婶子和大侄子。” 一番话尖酸刻薄，说得四婶是哑口无言，方小翠却似乎意犹未尽。 “我说四嫂子。你家老刘是酒楼的掌厨，这么多年也算是勤快老实。我这个人呢心好，本来是不愿意随便换人的。不过你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坏了家里的规矩。你说是不是？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成天在外面晃荡，可不像是你该干的事。” 说完也不等四婶答话，接着道：“算了，谁让我心好呢。这次就当我没看见，这时辰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躺着吧。” 方小翠说话的时候，四婶一直低着头，握着羽东来的手不停哆嗦。直到方小翠吩咐了，她才踟蹰半晌，悻悻地松开羽东来的手，朝东院去了。 小院里只剩下方小翠和羽东来。 啪！ 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羽东来的脸上，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鲜红的掌印。 紧接着，啪！啪！啪！…… 一连十几个巴掌，直到方小翠的手都打红了，才堪堪停下。 “贱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羽东来红肿的脸颊，从薄薄的嘴唇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羽东来始终面无表情地承受着，就好像被欺侮的人并非自己般旁观着这一幕。直到方小翠趿拉着拖鞋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里，他才木然地转过身，走到小院角落堆放草料的棚子里，和衣躺下。 漆黑的凝滞的夜色中，没有人看到，羽东来嘴角上挂着一丝猩红的血迹，以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微笑。 夜凉如水，月光如练。悠悠的晚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好似一首轻柔的诗，叙述着无人知晓的故事。 羽东来躺在草堆里，感觉头痛在一点点减缓，记忆却在一丝丝清晰。 他记得自己前世的名字叫做方朔，是电影学院前途无量的年轻副教授。2095年，全世界最富盛名的天才科学家、华裔博士路易斯－刘找到了他，请他参与一项神秘的科学实验。实验的目的在于实现人类思维的共享。由于人类思维的独特性与排他性，只有精通专业表演技能的演员，才能以塑造不同角色的方式控制多个思维体共存。 然而实际上，这一切都是路易斯－刘编织的谎言。 路易斯－刘在骨子里是一个中国复兴论的极端主义者。他始终对于中国在近现代史上所遭遇的种种挫折耿耿于怀，因此希望通过一个疯狂的实验来改变这一切。 所谓的多个人类思维体共享的说法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方朔所接受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99位伟大人物的时空镜像。而方朔也被分解为基本粒子的形态传输到1893年12月26日，成了一个名叫羽东来的婴儿。 所谓时空镜像是路易斯－刘创造的概念。路易斯－刘在实验中发现，单纯地试图提取历史人物的脑电波没有任何意义。人类的思维必须以相应的rou体为基础。举个简单的例子，楚霸王项羽的脑电波安置在一个文弱书生的大脑里，是绝对做不到力能扛鼎的。 为此，路易斯－刘转换了研究思路。他将时间看做一条长河，而那些杰出的历史人物由于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世界的走向，就仿佛时间长河里矗立的砥柱，会留下独特的时空阴影。按照时空阴影进行逆向分析，就可以得到如同DNA般的完整的心理与生理信息。 这些信息的数量是如此庞大，以至于路易斯－刘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仅仅完成了生理信息的整合。不得已，他只好找到方朔，按照整合而成的生化实验数据改造方朔的遗传基因，再借用方朔天生的角色控制能力驾驭繁杂的思维数据。 用最浅显的话说，路易斯－刘制造了一幅完美的身体，并在这个身体里塞进了99个灵魂。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99个灵魂中的每一个都曾经是影响了历史走向的巨人。他们之中有英雄、枭雄、jian雄，有音乐家、画家、书法家，有统帅、名将、战士，甚至jian臣、酷吏、窃国大盗！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独特的世界观人生观，每一个人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处事原则，这也就意味着，当他们被约束在同一个大脑中时，即便不考虑所带来的让人无法承受的信息量，单单是所爆发出的激烈争吵乃至战争，都足以让一个人的精神体系彻底崩溃！ 当羽东来刚刚出生的时候，由于婴儿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发育，这些灵魂们都以思维种子的形式埋藏在他的精神深处。而随着他慢慢长大，99个灵魂也渐渐摆脱了束缚，在他的精神层面中激烈冲突。 就仿佛是在日内瓦湖打响莱特湾大海战！ 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非人的痛苦。如果不是路易斯－刘根据最精密的科学计算选出方朔作为捆绑灵魂的纽带，用表演学上“超我”控制多个“自我”的方式进行调控，换做其他任何人，早已经因为过于剧烈的脑细胞异常放电而造成脑死亡了。 即便如此，为了能够控制住这些纷扰的灵魂，方朔的精神能量也已经消耗殆尽。 七年来，羽东来的大脑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无法进行思考，也无法做出反应。于是在外人看来，他就成了一个傻子、哑巴。 如果不是今天，他无意中看到华人孤儿们被白人孩子欺负，也许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同仇敌忾啊！”羽东来喃喃地念道。 如今在他的精神世界里，99个灵魂中的大部分都暂时蛰伏，只留下那些最强烈的、最急不可耐的灵魂。 其中就包括给今天那些白人孩子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功夫之王——李小龙。 方朔已经永远是一个属于前世的名字了。伟人们的灵魂早已经无可避免地浸染，乃至融合了他的人格。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羽东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怨恨路易斯－刘的疯狂行为，唯一让他觉得不满的是，他觉醒的时间太晚了。 七岁大的孩子，居然还在满街游荡，一事无成，这对于羽东来来说几乎是不可忍受的耻辱。要知道，他的前生们（99个灵魂都自称是他的前生）至少有一半儿是少年成才，最不济的在这个年纪也开始成天念叨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了。 不过羽东来并不着急。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懂得忍耐是一种最基本的涵养——这同样是他的前生们不约而同的想法。 躺在臭烘烘的草料堆里，看着天上星光闪烁，年幼的羽东来开始“习惯性”地琢磨，该如何用鞭子抽打这个乱糟糟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