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闲愁上翠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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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难得在凛冽的冬日,天气微微回暖,秦羽蹊赶在夜色未退尽的时候,恭候在昭衍的寝宫外,她这两日没有被允许值夜,都是睡在养心殿附近的下处,今日耐不住性子就回了昭衍的寝宫,正值大行皇帝的丧期,他清心寡欲地披麻戴孝,身旁的宫女也一并消减。 东方微微亮起乳白,临近起床时辰,秦羽蹊打帘子迈过门栏,大殿里清清爽爽的,玉阶中央燃着龙涎香,惊异的是昭衍穿戴整齐,负手站在铜炉旁,一双眸子死死盯着袅袅而升起的青烟,面无表情,她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腿软摔倒在地。 省去了司衣司帐的劳碌,秦羽蹊这个御寝司习似乎也变得不大重要,她侧身站在原地,一手慢慢放下帘子,整理整齐。 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昭衍的眸子已经移到她身上了,秦羽蹊穿着孝衣,玉肌雪肤,巴掌大的小脸上强打起来的精神,格外差强人意,她眼底的乌青无法用粉盖住,难得的是一头黑发绾的丝毫不乱。 “你来做什么?”他转身走到书案后,一手掀开折子看着,声音传到她耳边,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边跪下行礼一边答道:“回陛下,陛下又是一夜未眠吗?” 辗转床畔,寤寐思服才是不眠的最高境界,他带着一腹不满的心事,不眠不休了一夜又一夜,整个人快熬成了竹筷子,从她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他羞愧不已。 “起早了而已。”他回答完,又觉得别扭,明显是自己先出言质问,怎么又被她带到坑里了? “快到早朝时,陛下要进早膳了,奴婢……” “摆到这里吧,朕就在这里用膳。”他一手合上折子,心里烦闷,却也有一丝愉悦,不知是谁写的满篇乱字,一笔一墨都没有看明白。 “是。”即使她总将自己形容的肮脏不堪,于微弱的一点光线下,她的眉目依旧温和好看。 秦羽蹊出去片刻,净手呈上茶汤和饼饵,昭衍修长白皙的五指执一把御制银筷,姿态优雅,气质高贵,风度翩翩。他自小受的是玖昭国最高等的培养,礼仪礼节一丝不疏忽,随着筷子的移动,袖口的龙纹映衬着一桌金盘银碗,当真是富贵到了骨子里。 饼饵之后,执役人等在紫檀木桌子上陈设早膳,太监从旁门端着金丝笼罩住的盘面,侧着脸进珍馐,以防口鼻气息进到菜中。罗列丈余的菜色将桌子摆的满满,他随意应付了几口,眼光一瞟,看秦羽蹊呆愣愣地杵在一边,他便装作不愉的样子,将身边的太监宫女挥退个干干净净,然后在秦羽蹊诧异的表情面前,将手边的一盘白玛瑙茶食用手指推到桌边。 白瓷银碗搁置在桌边十分危险的地方,他轻咳一声,又要往外推,秦羽蹊一惊,冲上去要扶住,当她一指碰到温热的碗时,他一皱眉,立刻冷着声音道:“既然你碰了,就赐给你好了。” “陛下……”秦羽蹊顿时晓得他的心思,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日日夜夜都在计划着利用他杀死自己的仇人,他却自始至终地惦记着她,关心着她。 眼中酸涩,秦羽蹊端着碗谢恩,昭衍站起身将碗放到桌子上道:“烫手,快放下。” “是。”她揉了揉酸涩的眼,退到一边去,看昭衍重新唤人进来,净手漱口,一通忙活。 昭衍早朝,将大殿里的宫女全部散走,留秦羽蹊一个人坐在殿里,一勺一勺吃完手里的白玛瑙茶食。 昭衍离开了,他平日对下人也不严,御前的几个宫女年纪小的十分好事,趁着洒扫站在阳光底下嬉笑打闹,秦羽蹊半天没有从大殿里出来,几个人也就将她忘到脑袋后边了,叽叽喳喳地嘀咕什么,秦羽蹊耳朵尖,放下勺子的时候听见一个议论“常海”,她格外谨慎地往窗边凑了凑。 “听说昨儿夜里让慎行司的人从床板上提溜起来的,裤子都没穿呢,直嚷嚷冤枉,可他有什么冤枉的,坏了陛下的蟒袍,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我瞧着没有这么简单,这位好歹在东宫撑过半边天的人物,慎行司就是要严刑拷打,也要看着陛下几分薄面,我师傅说了,要先调查,说不定其中就有替罪羊出来呢。” “你个死丫头,你是盼着那阉人早些回来么?” “可不敢可不敢,他克扣油水的那功夫,赶得上国库里的老鼠头子了!我跟我师父还私下计较怎么落井下石呢!” 秦羽蹊攥紧拳头,身子倚在桌子旁,心中七上八下的,乱成一团。 “罢了罢了我看此事先不提的好,没准真给放出来了……” “闭上你的嘴,全宫人都伸长脖子等消息呢!” “知道了!” 几个人窸窸窣窣地走远了,秦羽蹊才端着白瓷银碗出来,阳光游弋至阶前,顺着衣角,如藤蔓悄悄爬上面颊,她闭目深吸一口气,风中隐约夹杂着墙角梅花的淡香,沁人心脾。同时得到消息的敏虹踏步而来,她站在屏风前,正见秦羽蹊亭亭玉立于丹墀上,白衣婀娜婉约,随风荡漾,与墙角幽幽韵韵绽开的磬口腊梅相衬相映,自成一景。 几缕发丝扫在杏眼睫毛间,她秀美轻蹙,一手拂去,白皙的面容上尽是幽冷梅姿,绰约娉婷。敏虹望着她发怔,嘴里喃喃着一句:“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琢。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 “敏虹?”秦羽蹊勾起一丝不适的笑,下了台阶,走到树下,将盘子放置在一边。 敏虹甩了甩头,慢慢从袖子里摸出她的腰牌,跟上去:“办成了,常海连着那小太监一并送到慎行司,这是你的腰牌,好好收着。” 秦羽蹊心里七上八下,敏虹顺手将盘子端起来:“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说。” 两个人匆匆回到下处,秦羽蹊谨慎地将门窗关死,敏虹适才放松道:“这件事要是深究,一半办成了,一半还吊着。” “我听下面的人说,只是被关起来了,并没有动刑。”她一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桌子上,眼神狠戾:“我只求着他死,不用刑算什么事?!” 敏虹赶紧安慰道:“毕竟是东宫的老人,大总管,没有陛下的旨意,只怕现下很难成事,忌惮常海的大有人在。” 秦羽蹊的五指狠狠扎着掌心,她犹不觉疼痛:“这厮在东宫乃至内廷,关系错综复杂,受他恩惠的大有人在,受他压迫的,也恨不得置其死地,我一刻也少不得担忧,要是这厮将错失推出去,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说得对!不能给常海时间,因为难以保证慎行司里不会混进他的人!”敏虹一脸笃定地盯着秦羽蹊:“大不了给一杯毒药私了了他!” “不可!临近登基大典,小动作也会变成大动作!”秦羽蹊焦急不已,在屋中走来走去,敏虹干脆嚷道:“大不了去陛下面前告状,纵是东宫的老人,犯下如此滔天疏漏,陛下不会包庇,只能严惩,最好让常海当后廷第一个皮筏子,杀鸡给猴看,让他身后那些个小猴子都消停消停。” 陛下…… 她煞那间如被冰水迎头浇下,几分心虚,几分焦虑。敏虹赶上去摇摇她的手臂:“没工夫了!要不今日事成,要不明天事成,拖拖拖,到最后都成了大麻烦!” 秦羽蹊被催的心烦意乱,她如今站在高位,一举一动备受关注,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难道,真的只能去求昭衍了吗?让他猜出,计划一切计谋的那个人是自己,让他看清秦羽蹊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她浑身发冷,几乎要瑟瑟发抖…… “明日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不如等到大典后再思虑,你委婉提及,告发常海,不让陛下疑虑……羽蹊……我们一切都谋划好了,可叹最后还是棋差一步,万不能放虎归山了!” 这一边是昭衍,那一边是放虎归山的常海,她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了,那一点心虚渐渐放大,几乎要把她吞噬。 “如果……我向他坦白,坦白一切呢?”她冷不丁地说了“他”字,敏虹后背一凉,脱口而出:“他?哪个他?” “就是陛下……敏虹,我决定了,我要告诉陛下,趁这一步还没有走到地狱……” 一句话说得清闲,敏虹简直要魂飞魄散,一张圆脸瞬间惨白。 “你疯了秦羽蹊!你会死的!御寝司习如何,掌事又如何,私毁龙袍,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敏虹冲上来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膀,柔柔弱弱的肩膀亦在瑟瑟发抖,敏虹惊异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秦羽蹊……秦羽蹊你在害怕……为什么?为什么啊!”敏虹再也忍不住,一行泪簌簌而落。 “我就是丧心病狂了,才会因为常海这个垃圾而利用陛下!我算计他,每日每日,而他呢,他每日难受的……难受的都要死掉了……敏虹,我真是个恶人,坏人!”她颤抖着扶着桌子慢慢坐到地上,冰冷的地面,冰冷的屋子,还有比寒冰还冷的自己…… 敏虹震惊地杵在秦羽蹊身前,忘记伸手拉她,脑中一片空白:“他……他原来就是陛下!” 秦羽蹊眸子转了转,看向敏虹,敏虹被她这一眼扫的浑身颤栗:“我不说!我就是一脚踏进了坟墓,也不会说的,什么陛下什么他她它,我什么都不知道!” 敏虹蹒跚往前一步一步挪,语重心长道:“可就算承了圣眷,也难保你的安危,天子之心难以揣测,话说出去了,一边是万劫不复,一边也不会是盛世太平!秦羽蹊,两情相悦也要看看对象是谁……我不会允许你冒险!” 是冒险,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