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天命之女

    冰草一直走在前面引路，他身躯高大，浑身发散着逼人的寒气，魏府中的下人看到他都纷纷畏惧的让开。莲匣跟在他身后，长平被她抱在怀里，闭上眼睛不再做声，心中快速盘旋着等下和魏忠贤的应答。她在地牢中几日，通过飘羽了解的大量信息，已经让她有了部分底气，能和魏忠贤打一场硬仗。

    魏忠贤是为了什么要抓她来？这是第一个疑惑，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天启帝的病症，天子命不久矣，这个消息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可是魏忠贤关了自己这么久又没有灭口，这是为了什么？

    当时魏忠贤闯入信王府，死死揪住田贵妃给自己的镯子不放，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孩童，就给扣上了个‘谋反’的帽子，不知那田贵妃下场又如何？长平想着，睁开眼睛问到：“你知不知道田贵妃现在怎么样了？”

    莲匣原本看长平乖乖卧在她怀里，一句话不说就有些纳闷，见她一开口就问这个问题，更觉惊讶：“小郡主怎的想起那个女人？”

    “田贵妃失势了，对不对？”长平抓住莲匣话语中的些许轻蔑和不在意，抓紧时间问道。

    莲匣深深看了长平一眼，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不错，原本是要凌迟处死的，幸好她命大，查出来怀了龙子，如今降为才人，关在冷宫里。”

    田贵妃怀孕了！长平心中一紧，这是天启帝的第一个孩子，若是皇子，那信王还有自己，不是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

    “小郡主想必也不喜欢这个消息罢？”长平的心思，对莲匣来说如明镜般反应在脸上，她笑了笑，抱着长平跨过门槛，“也不是什么大事，田贵妃已经三十多岁了，这年纪的女人，很容易流产呢。”

    ——她这么说的，好像也不喜欢天启帝有皇子似的？长平一愣神，再抬头来，视线瞬间变低而后抬起，整个人被莲匣放到一张软绵绵的椅子上。

    这是一间带着花树水榭的精巧院子，回廊下的荷花才露尖角，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花香气，隔着几张长椅的岸边，种着几株垂杨柳，万千垂髫，如碧玉妆成，树荫下一个男人，宽袍缓袖，背对着长平，出神看着那一池荷花。

    冰草上前一步，静静侍立在男人身后，而莲匣身子一扭，飞扑到男人的怀中，声音甜腻无比：“爹爹~”

    “怎的去了这么久？”男人声线极低，和莲匣如出一辙的柔媚，只是更惑人心神。他随声转身，长发如墨倾泻，前襟松松垂下，露出形状完美精致的锁骨，随着流离的阳光，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长平面前。正是那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忠贤。那双斜长的凤眼睨视着长平：“这几日委屈了郡主，不知休息得还好？”

    彼时太监虽然不可能有子女，但若得蒙皇恩浩荡，圣上开口之下，也允许其收养子女送终，看来莲匣就是魏忠贤的养女了。长平之前听莲匣说什么锦衣卫不过为了权势，那语气里愤世嫉俗，还琢磨着能否说动她为自己所用，如今眼见莲匣傍着魏忠贤的臂膀，欢欢喜喜地一声‘爹爹’，算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长平这念头不过一转，也不失落，大大方方的在椅子上盘腿坐好。这时候她倒庆幸事先被莲匣洗过澡，浑身干净舒爽，对着美如妖孽般的魏忠贤也更有底气些。

    “多谢公公，长平这几日吃好喝好，”长平在吃好喝好上加重了语气，看那魏忠贤面色一丝不动，转了转眼珠说道，“倒要恭喜魏公公，如今免了田贵妃的烦扰。”

    魏忠贤被莲匣扶着手，动作优雅地坐在软塌上，笑得柔媚无比：“田贵妃娘娘居心叵测，企图谋害圣上，咱家只是替圣上把灾祸消于未然，郡主何以认为，是免了咱家的烦恼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魏忠贤不提天启帝之事，长平也不会傻得再次挑明，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她进宫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也能看得出魏忠贤和这位当朝宠妃不对盘。更何况，这位田贵妃也发现了天启帝的病情，还想要自作聪明的投靠信王府。长平记得，那来府中**的小田氏，和田贵妃赠送的贵重手镯，人那，总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长平看着魏忠贤，面如新月，姣若好女，旁边的莲匣也是美丽女子，在他身边却比的一丝光华也无。他十指修长，纤纤如葱管，握着一盏琉璃色茶盅饮了一口，笑吟吟开口：“小郡主，三年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

    “你想我会知道的，我都知道。”长平瞥一眼莲匣和沉默是金的冰草，冲着魏忠贤眨眨眼睛，“只是你确定要我现在说？”

    魏忠贤扬起眉毛，有一点意外，挥挥手让两人退去，莲匣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长平，又确认般的看了看魏忠贤的眼色，笑盈盈地拉着冰草行礼退下。

    长平理了理思绪，看着两人走远后问道：“公公可否告诉我，三年前，您在左家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长平单刀直入的问出问题，果然看到魏忠贤神色一冷，她摊开手做无辜状：“不论是什么东西，公公找了三年都没有找到，想来是迫于无奈才找到本宫，不是么？”

    魏忠贤伸长指尖，转动面前的杨柳枝条，对长平的问话避而不答，转眼笑问道：“咱家记得三年前，郡主还是个未断奶的小娃娃罢，不知这些话是谁告诉小郡主的呢？”

    长平微微一笑，说话半真掺着半假：“本宫前世过轮回台时，未饮那孟婆汤，三年前那个晚上的一切，本宫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蒙古第一美人海兰珠，生下来就会说话，被人成为三公主阿刺海别吉的转世。而郡主早慧多智，名满京中，”魏忠贤沉吟着，语气放得极慢，“只是这鬼神之说向来虚妄，咱家要如何相信？”

    能说什么证明呢？长平在地牢中想到唯一符合情理，适合在当前说出的史实：“本宫在地牢中曾得一梦，后金可汗**哈赤，会丧身在袁崇焕的红衣大炮之下。”

    “袁崇焕？呵呵，是你那个飘羽侍卫的父亲罢？小郡主可真是爱屋及乌那。”

    “左右不出这一两年，公公等验证了就是。想来公公在边关安排有督军太监，这袁崇焕神勇不下岳飞卫青，公公定然早有耳闻。大明江山稳固，皇上固然安心，对公公可是有利无害罢？”

    魏忠贤这次沉吟的时间更长，长平低头饮茶，让长长垂下的睫毛，掩盖心里的一丝恐慌：历史上太监误国的事例太多，他们只顾着讨好皇帝和敛财，谁管那皇帝的江山呢？她也只是打赌，赌魏忠贤对天启帝的那一丝温情，那回廊下环抱的温柔，不仅仅是出于利用和谄媚。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魏忠贤柔柔地嗓音响起：“既然小郡主有这预知未来的本事，不妨算算咱家为何而死？”

    “富贵至极，丧于妇人之手。”——之前算是半真半假，这句话就是完完全全长平编的了，不过她说话时底气十足，目光和魏忠贤直视，完全不容置疑。——谎话最高境界就是骗别人之前，首先自己要完完全全相信，她在说这句话之时，心中是万分希望魏忠贤死在自己手中的。

    “哦。”魏忠贤只淡淡的应了一声，良久才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回应，“那如果咱家现在就杀了郡主呢？”

    长平闻声抬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她眼睁睁地看着魏忠贤站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己走来，纤长的手指抽出一根长针，幽蓝光芒闪烁不定——他的眼睛，冰冷无情，是真正想杀掉自己的！

    “汝非丧命于我手，魏公公之祸，在宫墙之内。”长平起身，小小的身躯站在软塌上，仰着头毫不示弱地和魏忠贤对视，“想必魏公公也明白，只要圣上在一日，必得魏公公平安一日。”

    只要皇帝活着，魏忠贤定然不会失宠，又怎么会死？与其在这里跟我这个小孩子较劲，还不如寻访名医快点治好天启帝吧！——长平在心里祈祷，双眼紧盯着那指尖的长针，幽蓝的光芒冰冷而美丽，良久，锋芒一灭，自手心中收缩，魏忠贤唇角轻勾，绽开一个令人目眩的微笑：“三年之前，曾有相士做谶语，京畿有天命之女降世，为大明福星。如今果然应谶。”

    魏忠贤转身，长长的袖摆如水一般拂过长平的脸颊，他的话语也如叹息一般：“罢了，咱家只管对圣上一片忠心，苍天在上，自明我心。”

    长平悄悄的，缓缓松开在袖子里握得死紧的拳头，这一关算是过了。她曾经以为她穿越成金枝玉叶的皇家郡主，又是人脉关系简单的信王府，享受父王和皇帝的独宠，而经历了被诬陷，被关在地牢，一个人孤零零面对魏忠贤，她才清醒意识到：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让人仰视的身份，没有雄厚的财力和背景，没有可靠的父兄。这乱世纷纷，她只是一个柔弱不堪的三岁女童罢了。

    这般境地，如果要得到别人的看重，她必须要让人以为，她是有所凭仗的，她是有用的。这种有用也许只是对方的猜测，可在危机到来之时，至少可以让人不轻易的牺牲她，把她当成弃子。

    长平抬起袖子，掩唇饮下一口茶，清香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她放下茶碗，敛裾盘坐，一举一动间明明是成年贵族女子气度，岂是一个三岁孩童能模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