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蒙古来使
长平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不断重复的女子声音唤醒:“郡主,郡主快醒来!” 长平恍惚睁开眼睛,身侧跪着个陌生而瘦小的侍女,她低着脑袋不敢直视长平,但嘴里锲而不舍的轻轻叫着。长平虽然有些起床气,但也无意和这般奴婢为难,勉强撑着脑袋坐起来:“这什么时辰了?” “回郡主的话,申时了。” 申时,长平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大概也就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摇摇发沉的脑袋,正看到手边染血的人皮,一瞬间,昨天发现外祖父遗书的愤恨,飘羽突然离去的毫无准备和愤怒,突然完涌上来,她呆呆的看着遗书,一瞬间想大脑当机再次睡去。 赦生,你到底还会不会来救我,长平此时,突然对他也有了一丝怨恨。 “郡主,老爷吩咐叫您去见他。”侍女见她不动,有些焦急地再次呼唤。 长平不语,抓起遗书小心地贴身收好,然后被侍女扶下床,任她替自己梳洗打扮,无意中看到镜子,那青白得有些怕人的脸色让自己也吓了一跳。 长平,你要振作起来,这般险恶乱世,我也只有自己一人,若不步步为营,只有死路一条。 她闭上眼睛,自己给自己打气,侍女麻利地替她挽了个双髻,长平睁开眼睛看了看,吩咐道:“替本宫擦些胭脂。” 按说这般年纪的女童无须脂粉,侍女有些发愣,但还是手脚轻快地为她上了淡妆。 又要见魏忠贤啊,看来今日是有一场大仗,长平从椅子上起身,深呼吸了几次,一步步向屋外走去。 门开了,莲匣一身湖绿绸衣,身段婀娜,笑盈盈的站在门口。 “大小姐。”侍女向莲匣恭敬地行礼。 “退下罢。”莲匣依然是笑着的,她似乎不论何时,总是这一副笑意迎人的模样——就跟青楼里开门迎客的妓女一般——长平心里几乎恶毒的比喻一句,抬起头来却绽放出比她还甜美百倍的笑容:“莲匣jiejie,你这是来接我么?” 侍女给长平穿上的,是一件百花穿蝶的绸缎深衣,梳着双髻,鬓角系着的银铃叮当轻响。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睫毛忽闪如轻蝶扑扇,脸颊上一个梨涡甜如蜜糖,便如年画上的龙女玉童一般,娇美可喜。 莲匣纵然是女子,也被面前孩童无邪明媚的笑容震了震,弯腰抱起长平:“小郡主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儿。” “走罢,魏公公该等急了。” 长平被她抱在怀里,注意到她平时喊的都是魏公公,只有在魏忠贤面前才会唤他爹爹。她随意问到:“不知魏公公唤本宫何事?” “因为有位美人儿想见见郡主,”莲匣语气欢快,忽闪的大眼睛里全是仰慕,“小郡主可听说过草原第一美人,叶赫那拉部的海兰珠?听说啊,她的聘礼是一千头牛,一万只羊,五千担粮食,五百挑金银,这聘礼不要说在草原上,咱们中原娶妻可都没这么大手笔!只可惜是被个满洲鞑子娶了,如今是皇太极的宸妃,**里得宠的头一位。” 不是说叶赫那拉部被屠,海兰珠是被皇太极抢走的吗?长平有些疑惑。耳边莲匣依然喋喋不休: “本来我还不信,这漠北蛮夷,草原上风吹日晒的,能有多漂亮?可见到她本人呀,立刻就被迷上了,这京城里的美人我也见过不少,可从来没见过女人能漂亮成那样的。依我看,就算是皇宫里的佳丽三千,可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长平打断了她的继续八卦:“这位宸妃,为何要见我?” 这次莲匣不再多话了,只眨眨眼睛:“等郡主见了就知道了。” 莲匣抱着长平走到一处庭时,和上次并不是同一间。这院子相对窄小些,但一样精致华美,院中一座假山,怪石嶙峋,其下一泓深潭,水面上浮着的睡莲作红白双色,娇嫩鲜艳。 院中数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假山边上几个身着蒙古服饰男女,他们背对着长平,衣服皆以金银丝线,上缀玛瑙珠玉、各色宝石,便如草原上的花朵般五彩缤纷。而魏忠贤神态闲逸,斜靠躺椅上,身边站着个文官替他捧茶。 长平看到魏忠贤,怀中那人皮简直开始发烫,强烈的恨意只能拼死压制着,不让抱着她的莲匣察觉。莲匣放下长平,先上前一步向魏忠贤行礼:“禀报公公,长平长郡主已到。” 随着莲匣的说话声,背对着的几个蒙古人转过身来,被他们簇拥在当中的女子,向前一步,冲着长平微微一笑。 长平前世也不是没见过蒙古女子,而眼前这人,英姿勃勃的美丽,超越了她的想象。 她满身珠光宝气,但一点也不觉得庸俗,她容貌高贵,但气势一点也不逼人。 长平看着她居然还能走神,想到她有一次去草原上旅游,一望无际的绿野中,突然冒出一片白杨树林,高大挺拔,充满力与美,风吹动,树上无数菱形叶子,闪着太阳的金光,哗啦啦的鸣唱。 那般的美,无庸置疑,只有那草原第一美人海兰珠。 她笑着说了些什么,长平一个字也没听懂,她正待开口,突然觉得脖子一紧,被什么东西缠绕着,身体失控猛然向后退去,撞到一具温热的身躯上。一时之间,魏忠贤和海兰珠都上前一步,汉语的,蒙语的大声呼喝,身背也传来一阵听不懂的,少年的回应,她的身子被人转了个个,抬头正对着一双眼睛,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是怎样一双美丽的眼睛。 眼眸极为斜长,眸光清透潋滟,如蔚蓝天空的一缕红霞,极艳,极透,极媚。 居然有人的眼睛,是这般纯正艳丽的血红色…… 少年冲长平笑了笑,薄薄的唇,轻轻挑起就让她心头一阵悸动,他张口,却吐出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长平茫然,回顾众人。海兰珠大声回了少年几句,少年突然涨红了脸,扣在长平脖子上的马鞭又紧了些,勒得她忍不住咳嗽,抬手捂住脖子,少年低下头看看,急忙松开鞭子,但手依然紧紧抓着长平的衣袖,仰起头厉声又说了些什么。 海兰珠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她并不掩唇,露出洁白的细齿犹如珠贝。长平被她吓了一跳,中原女子,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大笑?她转过身,对站在魏忠贤身边的文官快速说了些什么,那文官神色为难,抬头先看了看魏忠贤。 “宸妃娘娘有什么话,就直接说罢,不必问我。”魏忠贤淡淡应答一句,想来他也不通蒙语,这就是两人之间的翻译官了。那文官得了魏忠贤的指令,为难地向长平走来,却被少年‘啪’的一声鞭子示威,只敢远远的站着,嘴里吞吞吐吐地说着:“宸妃娘娘说,少旗主看中了小郡主,想娶郡主做大妃。” 此言一出,在座的汉人都是惊讶万分,莲匣更是控制不住咯咯娇笑:“小郡主当真容颜无双,连满洲鞑子都对郡主一见钟情呢。” “莲匣,蒙满两国使节此来是和我大明交好,‘鞑子’两个字休再提起。”魏忠贤敛眉,淡淡吩咐了一句。 “怕什么,反正他们也听不懂,鞑子杀了我多少汉人,我就在这骂两句,还不成了?”莲匣吐吐舌头,挽着魏忠贤的胳膊笑嘻嘻的。 魏忠贤摇了摇头,神色间对莲匣的话语也并不介意。 而此时长平并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只是站在原地呆愣愣的,转不过弯来:先是莫名其妙的被个小孩抓住,然后是当众求婚,再然后这小孩居然还是个满清小鬼!是了,海兰珠嫁的是皇太极,这时候身边有满洲人不奇怪,她刚才说什么?‘少旗主’?满洲八旗,这小屁孩是哪一旗的旗主了? 她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而那少年手里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还在等着她回答,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罢?少年的容颜,五官轮廓分明,唇红而润,精致绝美得难以言画。 长平只觉得再多看一眼他的脸就是犯罪,咽了咽口水,仓促之间只想了个勉强的答案:“请这位大人告诉少旗主,多谢旗主错爱,只是罗敷有夫。”长平郡主和扬州周家五郎指腹为婚,这事情京城里人可是都知道。 文官应了一声,却是有些为难:“小郡主,这‘罗敷有夫’,那些蛮人可听不懂啊……”他的语气里也满是对北方异族的轻视,也不怪他,且不说汉人根深蒂固的中原至上思想,就凭海兰珠一个已婚妇人到处抛头露面,刚才少年的当众求婚,在他眼里就是极为严重的‘蛮夷都是未开化人’的证据了。 长平笑了笑:“那你就照实回答罢。” 文官应了,转回头,恭恭敬敬地向海兰珠传话,那态度谦卑的,仿佛刚才鄙夷的语气完全不是他一个人说的似的。
长平暗笑了笑,却见海兰珠神情殊无异色,叽里咕噜吐了一长串文字,然后不待文官翻译,转头向着少年也说了一句话。 少年闻声,欢欢喜喜地一把抱起长平,三步两步就来到海兰珠面前,长平吓了一跳,拍着他的手臂,挣扎着大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少年神色疑惑,还是顺着长平的动作把她放在地上,手依然紧紧抓着她不放,长平仰头看那血色双眸,潋滟如红宝石般,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急忙转头不敢再看,头一转面向魏忠贤,语气冷冷:“魏公公,本宫可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魏忠贤神态娴雅,和这异族的男女相比,他温婉得仿佛江南的水墨画卷,神色间带着一丝辗转的为难:“王爷为了救小郡主,居然入宫去行刺田贵妃,皇上可是要拿郡主为未出世的小皇子偿命呢,咱家就做主,让小郡主去建州先躲一阵,算是补偿这些日子来咱家对郡主的照顾不周。” 对魏忠贤说的话,现在长平半个字也不信,她咬咬牙,刻意压制心头的怒火,缓缓说道:“魏公公,你既然把本宫卖给鞑子,总要告诉我这个货物,卖了几斤几两罢?你记不记得本宫做谶语的本事?” 既然袁崇焕炮杀**哈赤一事已经应验,长平的这个威胁,对于魏忠贤来说,自然举足轻重。 魏忠贤轻轻叹了一口气:“郡主还是这般聪慧,真叫咱家心疼。”他身形一晃,长平几乎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已经被他从少年身边带走,如飞燕般优雅的转回假山下。 少年高声呼喝,扬起的鞭子却被海兰珠抓在手中,两人都看着魏忠贤,只是少年满含怒意,仿佛被夺了食的狮子,而海兰珠眼中只有好奇的问询罢了。 莲匣上前一步,代替魏忠贤向那文官说话,语气里是强行压制的恼怒:“告诉那毛都没长齐的小杂种,把他手里那狗鞭子收起来,敢对魏公公动手,哼,老娘要他想死都死不成!” 文官睁大了眼睛,有些口吃地说:“这、这,下官就这般说?” 啪的一道掌风,却是魏忠贤隔空打在那文官脸上,纤细修长的红印,瞬间就让他肿了半边脸颊,魏忠贤面上笑意柔若清风,但声音如毒蛇般阴冷:“没长脑子的东西,告诉特使,咱家跟小郡主说回儿话,马上就还给他。” 还给他!长平心中怒气横生,再也忍不住,猛地打开魏忠贤的手,面对他直直站着:“魏公公倒做的好交易,若是我父王知道了,那时候魏公公该如何自处?” “小郡主不信咱家的话?”魏忠贤叹了口气,眼中淡淡的哀伤像真的似的,“小郡主有个舅舅,叫什么左临尘的,出家的道号是赦生,郡主总该记得罢?” 长平在一听到赦生的名字,就愣在原地,魏忠贤对她脸上的神色变换装做不见,继续往下讲:“本月初三那天半夜,赦生带信王闯宫,说是为了救小郡主,没想到他因为左家灭门之事,居然对皇上心存怨恨,潜入冷宫行刺田贵妃,谋杀了圣上唯一的皇子。” “不可能!”长平失声尖叫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这么高的声音,胸口的人皮如刀剑刺入心胸,“我舅舅,我左家一世忠君爱国,怎么会做下这种糊涂事?魏忠贤你个无耻阉人,是你想杀——” 长平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猛然停住,嘴里被塞进去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软软地向后跌倒,魏忠贤长袖一拂,将她稳稳抱在怀中,转过脸的脸上温柔笑意不变,上前两步,把点xue昏迷的长平,交到如小豹子般恶狠狠盯着他的少年手中。 魏忠贤接着伸手入怀,犹豫了一下,缓缓取出一枚玉佩,黑白双色鲤鱼,在日光下交替旋转着温润的光泽,正是那夺自长平身上的睹物思人!海兰珠微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伸手接过玉佩。 魏忠贤也是微微一笑,色如春花,对那文官语气轻快地说:“告诉这帮贱种,咱家和他们的交易完成了。陛下什么时候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