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左公之物
莲匣的身子极为轻敏,走路几乎一点声音也无,而飘羽失去武功,对比之下走路有些沉重,在幽暗的地道中不时发出碰撞声,莲匣走了一段,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在飘羽面前伸出手。 “你做什么?”飘羽见状,反射性的向后退一步。 “我想,莲匣是想帮你抱着我吧。”长平伸手,安抚地在飘羽脸颊上拍拍,这是她最近发现的,安抚小侍卫的一个好办法,果然看到飘羽神情放松了下来,他以前一直能仰仗的是他过人的武功和弓箭,而如今两者都失去的少年,对外界的反映总是有些过激。 “谢谢你,不过本宫这样就很好。”长平冲莲匣微微一笑,伸手抱住飘羽的脖子,“走吧。” 莲匣扬扬眉毛,并没有多话,转身继续向前。 这次在地道中并没走多久,在转了两个弯之后,莲匣伸出手臂往右上方敲敲——她的手腕上带着寒铁机关,和石壁相撞发出悠扬的叩击声。 吱嘎的机关转动声响起,从半空中缓缓垂下一个巨大的竹篮,莲匣当先跳上去:“郡主请稍等。” 长平目送着竹篮带着莲匣缓缓上升,大约过了半柱香功夫,竹篮又垂了下来,飘羽抱着长平,姿势有些别扭的爬进竹篮,长平注意到他的眉头紧拧着,失去武功,对他来说是很大的心里落差吧。 “这次出去,我一定帮你恢复武功。”长平凑到飘羽耳边,轻轻的,小声而又坚定地向飘羽保证。 飘羽眼眸弯弯的,整个人变得放松下来,抬手在长平头上乱揉了一把:“小郡主,你这样子,这样子……” “这样子怎么了?” “好像我娘唉。” “飘羽,你这是以下犯上!” “哈哈哈……” 吱呀吱呀,竹篮上升的动作停了,外面一角方形的光亮里,传来莲匣笑吟吟地声音:“小郡主真是在什么境遇下,都有让人安心的能力呢。” 竹篮卡了一下,继续上升,越过地面稳稳停住。 长平被飘羽抱着跨出竹篮,莲匣把竹篮推回去,不知按了何处,在一旁的书柜缓缓的合上,掩盖住巨大的地xue入口。 长平放眼打量周围,面前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应该是书房,四处立着书架,当中一长条的书案,一排笔墨架子,镶金镇纸压着一张字帖,只写了一半,墨迹未干。 隔着书桌不远的隔间,帘子半垂着,隐约可见一张软塌。 为何来到这里?长平被飘羽抱着,坐在书桌前的靠背椅子上,用眼神向莲匣询问。 “请郡主稍等。”莲匣这次可没说什么要她洗澡的废话,很爽快地在书架上翻找一番,取出一个象牙木盒子,也不打开,就直接递给长平:“喏,这就是那石壁后面的东西,那人一出牢门,我就把它取出来了。” “为什么要给我?”长平并不接盒子,谨慎的看着莲匣。 “自然是因为这东西和你有关,或者说,本来就该是属于你的。”莲匣眨眨眼睛,把匣子硬塞到长平手中,转身想走到飘羽面前,还是退了一步,有些嫌弃地抽抽鼻子,在飘羽红了脸颊准备发火之前开口:“我们去外面谈谈?” “有事就在这里说。”飘羽立在长平身前,根本不动脚步。 “哦?这可是跟你袁家有关,听不听拉倒。”莲匣这次采取和刚才一样的动作,也不管飘羽跟不跟上,自己扭头就走出屋外去了。 “去吧,我在这等你。”长平握着盒子,向犹豫不定的飘羽点点头。 几乎在飘羽走出门外的同时,长平就想打开盒子,又突然想起小说里看到过的各种恶毒机关,立刻收回手,把盒子放在桌上,挑了一支最长的毛笔,人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去挑开盒盖。 盖子打开的一瞬间,长平啪的一松手捂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手,只见盒内衬长不过三寸,宽半寸,里面放着一卷半透明皮质的东西,隐隐约约满是文字。 长平伸出手,犹豫了好久,想着:他们若要杀了或者毒死自己,早就下手了,也不等这时候。总算下定决心,伸手取出盒中的东西。 那样轻软而薄薄的一卷,一取出来就延展开来,大概五寸来长,是皮革的质地,上面用极为工整的小楷,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字做血红,不用怀疑定然是鲜血写就,长平握在手里感动一阵头晕。 却不知这是什么动物的皮革,轻薄到几乎半透明,血迹写在上面也是不晕开,又保存得极为良好,长平心中漫漫想着,猛然一个机灵,啪的一下把这东西扔在桌上: 人皮,这是人皮血书啊! 连墨汁都是鲜血,这地牢中怎么会有材料留给他写东西?这人是有多大的冤屈,用了多大的毅力,剥下自己的皮留言? 早年看射雕,陈玄风留给梅超风,那一卷刻在人皮上的九阴真经,一点恐怖的感觉也没有。可当手中货真价实捏过一张人皮,还是血写的人皮遗书,简直让长平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她拼命的搓着双手,好一阵子,都不敢再去看那东西。 ——这东西和你有关,或者说,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莲匣临走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长平内心斗争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破解秘密的好奇心,缓缓伸手,抓起人皮,强迫自己仔细看上面的文字,通篇都是文言文,长平重生不过三年,得柳生悉心教导也不过数月,看起来分外吃力: “……吾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长平匆匆从右到左检阅一遍,跳到中间数段几行,突然看到一句熟悉的话: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这一句用的是楷书,就没有地牢石壁上狂草的气势了,长平心有戚戚然,目光落在最左下的落款,仔细辨认繁体的名字。 “浙江道监察御史左遗直,浮丘山人绝笔。” 左遗直,左遗直……长平嘴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猛然灵光一现:文渊阁大学士左光斗,字遗直,一字共之,号浮丘山人。 长平手里一松,人皮再次掉落到桌上。 “郡主,我爹爹又打胜仗了!” 门突然打开,飘羽大步走进屋来,声音里满是喜悦。 “飘羽,”长平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皮,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可思议,“这地牢里,关过我的外祖父……” “什么?”飘羽明显一愣,长平看见跟着他走进来的莲匣,立刻伸手把人皮抓到怀里:“本宫是左家仅存的血脉,这东西自然是属于本宫的,是不是?” 她隐去赦生活着的事实,莲匣也装作自己不知道:“那是自然,爹爹说了,左老阁的遗物就交给郡主,算是对这几日来委屈郡主的赔罪。” 莲匣看着那人皮,脸上也带了些黯然的神色,“左老阁虽然谋逆证据确凿,死有余辜,但终究是个铮铮汉子。” 魏忠贤和左家究竟有多大仇?杀了左氏全家不够,还把左老令公的人皮遗书,丢在人家外孙女面前说什么‘赔罪’?长平手中死死抓着手中的遗书,她并不是左光斗真正的外孙女,但在这一刻,她心里也涌起对魏忠贤深切的恨意。 既然借了人家外孙女的身子,那今日之恨,他日我长平必定加倍返还! “郡主。”身边飘羽咳嗽了一声,犹豫着打断长平的思考,却是连唤了几声,长平才回过神来。 她回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飘羽,看着他抓抓脑袋,“郡主,那个,我爹他……” “嗯?”长平想到飘羽刚才说的话,抬手打断他,“你说你父亲打了胜仗,恭喜你。”她语速极快,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只希望飘羽能看出她面色不对,此刻不要在打扰她,虽然她理智上知道,飘羽并不知道这遗物是什么,代表这什么,他也和左家没任何关系,不能强迫他因为左家的灭门之灾,而对魏忠贤有任何不满,但只是此时此刻,长平不希望看到他在旁边喜笑颜开的说什么‘我爹打了胜仗’。
只是正在兴头上的飘羽,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长平的神情,少年的声音,清越欢快,这么多日来是他头一次如此舒畅:“是啊!宁远大捷啊!三千守军就打败了满洲一万二骑兵,听说那贼首**哈赤,就是被父亲的大炮轰死的!” “**哈赤死了!”长平吃了一惊,几乎立刻就从凳子上站起来。 ——本宫在地牢中曾得一梦,后金可汗**哈赤,会丧身在袁崇焕的红衣大炮之下。—— 她那日为了保命,对魏忠贤做的谶语,居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长平有些措不及防的,在这不过片刻间,接受了两个极大的消息,她平时百般机敏的,这时候几乎是凭着下意识在跟飘羽应答:“袁大帅建此大功,朝廷定然奖赏丰厚罢?” “是啊,朝中令父亲官升三级,加太子太保衔,还给娘亲封了五品诰命夫人,家里啊,这几日都快欢喜疯了!就是我娘她,娘累出了病,这几日都在床上躺着,连店子里的生意都顾不上,爹爹虽然升了官,但朝廷只赐了金百两,银百两,连补兵饷的钱都不够……” 飘羽的声音吞吞吐吐,说话的语序也颠三倒四,没有头绪,长平茫然的,几乎是脑海里空白了很久,直到少年尴尬的停下来,看着长平不再说话。 “所以说,你要离开?”长平看着飘羽,突然之间,想到他未说出口的真意。 飘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郡主!我娘是真的病了,meimei在魏府门外跪了两天,才把娘生病的消息传进来……” “你要离开。”长平直截了当的打断他,转头看向莲匣,“我父王怎么样了,信王府是不是出事了?” 莲匣原本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两人,此时不妨被长平问起,她先看了飘羽一眼才回答:“信王可是圣上嫡亲的兄弟,能有什么事儿?” “不可能,我父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我的好侍卫,飘羽你为什么会在此刻离开?”长平口中说着讥讽的话语,手紧紧抓着桌子,自己都没发觉掐成青白的颜色,“好,现在你父亲为朝廷立了大功,魏公公自然要好好奖赏袁家,本宫算什么呢,不过一个落魄王女罢了,飘羽,飘羽,见风使舵,果然是你们锦衣卫本色!” “郡主!”飘羽上前了一步,遭到呵斥的脸颊一片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又坚定的闭上嘴,退后一步向长平深深行了个大礼。 “待属下母亲病愈,飘羽定然立刻回魏府照顾郡主!”飘羽说完,不待长平开口就起身,纤瘦的背脊挺得笔直,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好,你走。”长平气得发抖,瞬间提高音量,“孝道第一,你不必再回来了!” 门外静悄悄的,连鸟叫也无,飘羽已经去得远了。长平抬起手,看到手心被自己握出汗水的遗书,茫然的塞入怀中,缓缓的把手捂在脸上。 良久的,轻轻地脚步声,不过几步在面前站定,莲匣娇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飘羽也太过分了,就这般丢下郡主。” 长平头也不抬,声音被捂在手心里,显得闷闷地:“请你也出去,或者送我回地牢,让我清净一下。” 莲匣沉寂了片刻才开口:“那我先下去了,让婢子们伺候郡主沐浴罢。” 随着她拍手,屋外来了四个侍女,手中抬着浴桶毛巾等物。长平闭上眼睛,感觉女子的手,轻柔的褪去衣物,泡在温热的浴桶中清洗,然后被伺候着换上新衣,扶上床榻,侍女们训练有素的收拾好一切,然后沉默着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她一人,那封惨烈的遗书被放在她手边的枕头之下。 长平以为她会失眠,会做恶梦整夜煎熬,却没想到她刚躺在丝绸羽绒的床榻之上,手还未抓住遗书,立刻就睡着了。 ================密=封=线=下=是=本=公=子=的=废=话==================== 【最近更新的时间有点乱,请大家见谅,继续支持秦淮,继续支持帝女重生,继续抽搐着求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