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变故又生
提到满汉两国的冲突,长平就不知该如何接口了。私下里她自然认为袁崇焕做的漂亮,战争无情,刀剑无眼,多铎死了个父王,而我大明又死了多少无辜将士?只是这话却是不能向海兰珠说起罢了。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是沉默,越往东北走,气候越来越干燥,也越来越荒凉,千里旷野,有时候一点人烟也无,枯藤老树昏鸦,死尸饿殍不绝于路。 这是大明的国土啊,如何寂寥如此? 长平心中黯然,放下帘子不忍再看。海兰珠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似的,开口排解:“打仗就是这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长城边上埋骨处,不知多少亡魂游荡。” “长平这次去我们大草原,就不要走了吧?现在七月,正是莺****长之时,那草原上的绿色啊,一眼都望不到尽头,骑着马儿,闭着眼睛跑上一整天都可以不停下,那像那汉人的皇宫,方方正正,到处都是房子,到处都是高墙,住在里面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我出生在三公主的都城,昆都仑,在我们蒙语的意思里就是鹿群聚集的地方,长平你可想不到,那里的河有多清,草有多丰美,草丛里各种鹿多的数不清,敏捷的梅花鹿、马鹿,笨兮兮的驯鹿,等冬天的时候,带你用驯鹿套的车子去河上溜冰,打冰球,那才好玩呢!” 海兰珠的语气轻快,妙语吐珠,描述的是长平两世为人,都未曾领略过的,北国风光,长平可以从她的描述中清晰感到那份美丽,如老鹰翱翔天际般的自由自在。她心驰神往,不由得微笑起来:“之前听人说起塞外,都以为是极北苦寒之地,没想到有这般美。怪不得能养育像娘娘这般灵秀美丽的人儿,原先王府里的人都说,我母妃是京城里第一的美人儿,可见了娘娘,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国色天香。长平若是男孩子,都恨不得早生几年,能娶娘娘为妻呢。” 女孩子家,谁不喜欢被人称赞容貌?海兰珠从小到大赞誉不知多少,但此时被一个稚龄女童这般诚心诚意的夸赞,也笑得开怀,伸手就在长平的脸颊上拧了一把:“偏是你这般会说话,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海兰珠说着靠近长平,促狭的眨眨眼睛:“我没有别的meimei子侄,一直把多铎看作我亲弟弟一般,他也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这个弟弟?” 若说在魏府中多铎的表示,还可以说是小孩子气开玩笑,此时海兰珠再次提亲,就带上刻意和认真的意味。长平惊讶的睁大眼睛,想了想才内疚的说:“长平未出生时,就由母妃做主许了人家,这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只能辜负娘娘的一片好意了。” “可是……”海兰珠面上不甘心,咬咬嘴唇,“魏府里那小官儿说了,我还当他搪塞我,不过是南方的小儿,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他长什么样儿,能有多铎俊俏么?” 海兰珠越说越是愤慨:“我这个弟弟的容貌才干,不要说满蒙八旗,就是放眼中原也没这般人物,整个大草原上未嫁的女儿,谁不盼望能做多铎的大妃?就是轮身份,多铎是镶白,正红两旗的旗主,若不是他年岁太小了些,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本来是他。你说说看,倒是哪点比不上周家没断奶的娃娃!” 长平看她说的这般义愤填膺的,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没断奶的娃娃,周家和长平是指腹为婚,那孩子应该和长平一般大小。再说我们汉人讲究从一而终,长平既然已经有了婚约,无关夫君人品容貌,自当无悔。多铎自然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子,只是见利忘义,见异思迁,长平……不是这般女子。” “你们这些南方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死脑筋。”海兰珠气馁的拍打手下的软垫,神态却如少女般娇憨。 “南方人?”长平有些惊讶,正巧可以岔开话题,“虽然母家是扬州人,可长平自幼长在京城,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呢。” “长城以南对我们来说,可都是南方,南方的人都是水做的rou,风中的柳,”海兰珠还是不甘心,咬着长平的耳朵说悄悄话,“这般水灵灵的孩子,怎能给了外人家!反正离成人还早着呢,若是你日后后悔了,可一定要尽早告诉我!” 海兰珠拉着长平的手,眼神中真情无比,长平垂下眼婕,让一缕羞涩的红晕染了脸颊,又被海兰珠揉了揉脸,说什么南人的女子就是扭捏之类。 两人又说了些闺房话,帘子忽而被掀开,多铎半跪在车辕上,伸开的手掌上托着一朵碗口大的雪白色花朵:“给你。” 他刚疾跑过来,还微微喘息着,鼻尖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阳光照在他绝美得难言难画的脸上,那双如血色宝石一样的凤眼,斜长斜长的,微睨的,含笑地望着长平。 长平本来气淡神闲的和海兰珠打太极,突然看见话题的男主角出现,不由自主的红了脸,海兰珠倒是误会了,看看多铎又看看长平,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多铎,你进来陪陪郡主,顺便求她多教教你汉语,平日我教你,总是偷懒!” 长平原本有些为多铎美色动心的,都被这般完全不顾自己意愿,强迫般的凑成一对而心生恼怒,脸上还是保持娇羞神色,拉着海兰珠的袖子娇声求道:“好jiejie,你再陪陪我罢!” 海兰珠原本起身向外,脸色含笑,此时突然神情一僵,被长平拽着袖子仿佛没知觉般的,出神望着远方。车驾渐渐慢下来,终于停住,长平也好奇的探出身子,从嫂叔二人身子的间隙中向前看。 车驾前方一箭之地外,道路正中一匹枣红马,马上端坐一人,白衣羽氅,背负长剑,容颜凛凛如高山之雪。 “舅舅!”长平欢喜的呼喊,还没动作,身前的海兰珠已经先动了,她抬足在众人的马背上轻点,提气一跃而过,翠绿鹅黄双色的蒙古长袍,在空中绽放绚丽的色彩,直接扑到赦生怀里。 海兰珠用蒙语朗声说着,赦生也用蒙语回答,他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搂住海兰珠的腰,蓝白朴素的道袍和蒙古袍子花色鲜艳的软尼料子交织在一起,女子明媚,男子清俊,好一对绝世佳人。 “尘儿,我们赶了这大老远,不是为了听你们俩在这用鞑子话叙旧罢?真是‘见了美人忘了亲人’了。”伴随男子的说话声,从道路旁树丛里缓缓行来一骑,一样的枣红色高头大马,黑衣玄裳,长发仅以一根细带子束起,背后大刀在阳光下闪烁反光。 这男人,到真真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侠客似的,长平心里想着,看到赦生面色微红,转眸向马车看来,急忙掀开帘子,从多铎身侧挤上前,冲赦生欢欢喜喜的招手:“舅舅,我在这里!” 她正想下马车,却被多铎一把抓住手,血色双眸盯紧了赦生的方向,满是警惕神色。长平见状忙拍拍他的手臂,笑吟吟地说:“别担心,那是我的亲人,这辈子最亲的亲人。” 不知道多铎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目光回转来,盯着长平一眨不眨,只是握着她的手臂没有放松。 此时前方却已经吵起来了,海兰珠已经从赦生马背上回转,骑在自己的马上,容颜羞恼,厉声呵斥了几句。长平几乎是心惊胆战的,看着海兰珠俯身摘下挂在马鞍上下的链子锤,而那负刀大汉也走上前来,缓缓抽出身后长刀。 “好,好得很,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上罢,我倒要看看,是我蒙古铁骑厉害,还是中原的男子厉害!”这一句海兰珠用汉语喝出,又用蒙语讲了一边,身后二十余骑皆是一声呼喝,齐刷刷抽出弯刀。 “呸,不就是个以少胜多,女人家的把戏!我燕客来虚度三十春秋,至今怕过谁来!”名唤燕客来的大汉往地上吐一口浓痰,挥刀当先就冲上来,而身后的赦生犹豫片刻,冲海兰珠微微点头:“得罪。”他驱策胯下白马,挥剑所指,正是海兰珠的方向。 “怎么就打起来了?”长平吃了一惊,只能摇手问她身侧的多铎,“刚才你嫂子和我舅舅说了什么?” 多铎原本也紧张的看着战局,手臂上纤细的肌rou都鼓起来,满是力量。现在被长平打断,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疑惑,长平不得已又把问题问了一遍,才想起他或许是听不懂‘嫂子、舅舅’这两个词,抓了抓脑袋,正想着怎么表达,多铎已经靠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背上拍拍:“别怕。”
他这两个字已经说的很标准了,长平放松下来,学他的样子一起坐在车辕上看众人混战。 长平这一看片刻就放心下来,蒙古侍卫虽然勇猛,但终究是空有蛮力,不通武功。燕客来在马匹之间左突右突,片刻就把七八人打下马,想来是赦生交代过什么,落马的蒙古人都倒地呻吟着,但终究是四肢完好,性命保全。 而赦生对上海兰珠,剑光潋滟若一泓春水,映得天地无色。剑气柔暖温煦,那剑光只在海兰珠周身游走,束着她不许回援麾下骑士,海兰珠的链子锤如流星飞旋,在风中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却是片刻不能近身。 等燕客来将二十余骑侍卫都打下马来,赦生的身形如鸿飞起,足尖轻点上海兰珠的马头,手腕一抖,长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划开链子锤,直指她的喉间:“娘娘得罪了,请放开贫道的侄女。” “哭!”长平还在发愣,胳膊猛然一痛,转头看见多铎的脸色却吓了她一跳,几乎叫都忘了叫:那脸上狰狞无比,一双眼眸如染了血,野兽般凶猛。多铎见她呆愣,索性一把拽起她出了轿子,死命掐着她胳膊:“快哭!” “阿媞!” “小子歹毒!” 耳边传来赦生和燕客来连声呼喝,多铎抓着长平,眼睛却没有看她,只死死盯着海兰珠,盯着锁在她喉头的剑尖。长平怔怔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月下半裸着身子,长鞭在狼群中挥舞的少年,替自己拭泪时温柔的安慰,他抬起手,说‘别哭’,那样拙劣而温暖的汉语单字……她视线低下,手里还可笑地握着他刚刚送的白色花朵,清甜幽静的香气。 长平一松手,花朵坠地,她抬起头对多铎笑了笑,然后猛然低头,张嘴咬在他的胳膊上。 只那一瞬间,长平全身真气暴涨,如火焰般灼烧,多铎措不及防之下松手,便再无可能抓到长平。她提气跃下车辕,施展步法在人堆里跑了两步,就被如鸿雁飞来的燕客来拥在怀中。 “尘儿,你这个侄女,可是了不起那!”燕客来摸摸长平的头,纵声长笑,回马面向赦生:“走罢。” 赦生略一点头,剑尖回收,转身坐回马上,在和海兰珠擦身而过的时候,低低的说了一声:“有劳娘娘。” 他打马上前,和燕客来并肩而骑,长平看见他眉目中郁郁之色,心中惊骇:这,可是皇太极的王妃啊,赦生该不会是对她有了情罢? “赦生!”海兰珠在背后叫到,赦生嘴唇轻抿,没有回头。倒是燕客来勒住马头,转身面向海兰珠,拱手作揖:“娘娘,山长水阔,就不劳相送了!” “你不要报左家之仇了?”海兰珠尖利的叫声,她立在马上,衣袂翩翩,长发随风如海藻飘扬,她看着赦生闻声停步,冷冷一笑,“左家的玉佩,我已经依照约定,还给你那侄女。你们汉人还守不守信用?” “天下之大,只有我能帮你,你今日若是走了……” 海兰珠没有说完,只停在远处,直直看着赦生的背影,她那翡翠色的眸子,在日光映照下如碧色火焰燃烧。 赦生的眉毛紧紧拧着,长平看着他抓着缰绳的指节,紧绷到发白的程度。良久,他才抬起头,先是看着燕客来,眼神茫然的,长平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燕客来呼吸一紧,然后赦生低下头看向长平,那目光动了动,瞬间变成一泓温柔的波澜,他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轻轻的拍拍她的额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长平还没会过意来,赦生已经抬头,面向燕客来微微点头:“阿媞麻烦你了。” 左家之仇,左家之仇,这世上唯一能牵动他的东西,长平看着赦生决然打马奔向海兰珠的身影,那女子眼中胜利的微笑看来扎眼无比。长平徒劳的张了张口,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