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节 家族的黑暗（二）
粗重的喘息。 时望如感冒一般抽着鼻子，警惕地四下观望着。那只像极了卡夫卡的安哥拉猫早已摆着尾巴从走廊的尽头转过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多看这个奇怪的男人一眼，似乎也没有察觉到男人刚才那一瞬间产生过的恶意。 如果他能够镇定下来，仔细倾听的话，或许就会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背后，而是来自自己的后颈，偏向右肩膀的一侧。在那里，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黑纽扣般的物事正紧紧地黏在他的衣服上。那是一个集窃听与扩音为一体的高精度隐蔽通讯设备。 使用电波来传递的声音，就算使用工具的技术含量再高，也难免会出现失真。不过对于此刻心跳声如同警铃一般尖锐鸣叫着的时望而言，指望他注意到这种小事，还不如落荒而逃的可能性大些……当然，这两个选项他都没有采用，而是选择了最为愚蠢的一个—— “大、大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杀天允？那是我侄子，我亲侄子！我不可能杀他的……不可能的……你一定是搞错什么了，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你在哪儿呢？别吓唬我……” 时易生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老二，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好歹会比小时候有些长进……却没想到还是那副熊样。还记得老三那时候调侃你说了什么吗？‘你跟猪相比到底有多大差距？’那时候我以为她说得太过分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她还特意照顾了一下你的面子。至少如果让我来说，我一定会用肯定句。” “大哥……”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掌管着几家公司，成为几百几千人的老板，每天都会有人对你鞠躬致意……每个人都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渐渐地，你自己也认为自己很聪明了？直到现在你都没发现吗？你跟小时候那个拖着鼻涕在地上打滚儿的小胖子有什么不同？拙劣的计划，肮脏的小手段，丝毫不加以掩饰，根本连调查都不需要，就连苏家小子那种圈外人都能仅凭着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真凶……你就算不反省一下自己谋杀晚辈的事情，至少也该思考一下自己的脑仁到底有没有核桃大吧？” “我……我没有……” 时望这么说着，脚下却是错动起来，朝着走廊的一个方向缓缓地走了过去。 而背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本来这种腌臜事儿我已经懒得提了，不过刚好老三在这里，她还什么都不了解。那么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好好理一遍，如果我哪里说错了，你随时都可以反驳。不过我想至少在这个凌晨，那种事应该是不会发生了。跟你这个愚蠢的弟弟不同，你大哥我从小就要比你更精明强干，这是不争的事实，老二。” 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之后，时易生先生开始了讲述：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二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不过也罢，时间本就不是什么非要精准把握的东西，反正世上也没有哪个人是必须按照精确的时间来行动的。我们就假设是‘D－Day’好了。在某年的那一天，当时还很年轻的我们两人，一起去到法国拓展生意。而在那里，你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很美的女人，她的名字叫作爱莲娜·米歇尔……” 时易生的声音飘渺起来，比起回忆，更像是在讲述一个虚无得像是幻想一样的故事。 “很美的名字很美的人……当时陷入热恋的你完全忘记了我们原本的目的，所以生意上的事情几乎全是我去完成的。不过也没关系，我是大哥嘛，大哥就要罩着弟弟喽。说老实话，我当时很看不起那个女人，我以为她就是那种……怎么说呢，夜店里常有的，一杯酒，一夜*情那种，总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涵养也没什么贞洁。对此我得道一声歉。我真正了解她不过就是这段时间的事儿，我派人去了法国，真正透彻调查过之后，才明白我对她的误解有多深——这件事情，我也要占一定的责任。” 时望的脚步在动，很难以说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大哥的话语。不过时易生显然也并不在意，他沉默一会儿，如同忏悔一般，接着才继续说道： “可惜的是相见恨晚，那句话怎么来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还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算了反正就那意思。如果你们早些年认识的话，说不定结局要比现在要好。可惜这个世上所有的‘如果’都会被现实赶上。那时候天允快要出生了，你也已经结婚，小倩家虽然比不上时家，但在国内也颇有一定影响力。贸然悔婚的话，传出去可不太好听。于是你只好搞起了婚*外情。所幸爱莲娜是个知足常乐的女人，并且她对你的爱发自真心，为了你拒绝了其他所有的追求者，哪怕自己等待的只是一个常驻天边的旅人……在那些向往浪漫的法国人中，这样的女人真是罕见。也正是因为如此，你对她的爱愈加浓厚，只可惜在家庭方面，你是个软弱的男人。你不敢让小倩知道，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行……所以你跟爱莲娜见面的时间，一年中顶多能有半个月，有个时候甚至才不过几个小时。也正因为如此，不管是爱莲娜怀孕，还是十个月之后她把孩子生下来这些事……你都从不知晓。” 时望先生的呼吸变得愈加急促起来。 “因为我们时家这一脉，人丁向来稀薄，你跟小倩也没有孩子。天允也就理所当然成了时家下一任继承人。没有孩子，也就没有竞争的理由，因此我们兄妹三人的感情向来很棒，怎么形容来着？‘兄友弟恭’？啊对了就是这个。爱莲娜真是个处处为你考虑的女人，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和孩子，她清楚我们家族的事情……很清楚，这种清楚甚至超过了老三，就连我们兄妹三人和父亲真正的关系她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她明白这个孩子的降生，对于时家而言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意义。她知道那个被她取名为‘格罗里亚’的小生命一旦出现在世人面前，恐怕就是一场纷争的开幕。‘Gloria’，拉丁语中，代表着‘荣耀’、‘光环’……她给孩子起了这样的名字，却不是希望他能够获取时家的荣光，而是因为她想让这孩子永远隐藏在黑暗之中，为了补偿他，她想，至少在名字上，稍微弥补一下自己的愧疚吧。” 时易生叹息一声： “真是个可敬的女人啊。爱莲娜·米歇尔，我从心里已经认同这个女人成为我的弟媳了。她实在太爱你了，不想看到你为了她和孩子，从而陷入到对财产的争夺之中，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所以她向你隐瞒了孩子的事情。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当你要来看望她时，她就提前把孩子送去别的地方，就这样瞒着你，并且一瞒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你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孩子也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国际集团的大家长。真棒啊这个女人，为了爱做出了这样的牺牲——话说起来，‘Michelle’在法语中，有着‘如神者’的意义。真是人如其名，她简直可以和圣母玛利亚比肩了！” 对时易生的赞美，时望充耳不闻。 “如果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会怎么样呢，老二？在家里你和小倩相敬如宾，偶尔得空飞往法国，又可以陪爱莲娜过几天快乐的日子。那个孩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天允将继承时家，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知道自己有一个远在异国的表兄弟，还会悄悄关照他一下……但是……” 是的，因为是“如果”，所以后面总要跟着一个“但是”。 因为是“如果”，所以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个结局，人类之所以会喜欢所谓‘完美结局’，就是因为现实中充斥着太多的‘不完美’。倒不如说，正常的结局就应该是‘不完美’的，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东西。这个故事也是这样，再温馨的生活也总有一天会结束，区别只是，先结束的是哪一边。不……这种说法也不准确，更为符合现实的描述是，如果温馨的‘一边’结束了，那么‘另一边’也会随之结束。” 很饶舌的说法，但时望却似乎听明白了。他没有停下脚步，眼神却蓦然犀利起来，露出了野兽般的目光。 “是的。”那边的声音说道，“你的‘温馨’结束了，老二。那天你得到消息乘专机赶往法国的时候，你已经晚了。你什么都没能赶上，也什么都没能留下。真令人惋惜……但这就是结局啊。” 他用如极冰般冷酷的声音说： “爱莲娜·米歇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