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节 家族的黑暗（三）
爱莲娜·米歇尔死了。 时望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下牙几乎要被强大的压力将分子都挤合在一起。这样的愤怒毫无用处，亦毫无道理，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才会愈加愤怒，因为无理由的怒火只能充分证明出自己小人物的嘴脸——就和大哥刚刚所说的一样。 是的，完全一样。 爱莲娜走了，随随便便就走了，就像是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当初她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就是那么随便，毫无刻意，毫无目的，她当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就那么绑住了一个男人的一生。 但男人却没能绑住她。 直到今天，时望也不知道爱莲娜究竟是怎样看待那份爱的。她深爱着他，如他爱她一样，这无可非议。如果她不爱他，就不会把大好的青春缩在一座小房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那扇狭窄的小窗等着他的到来；就不会为他生了孩子，却又为了保护他的安宁而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就不会明明傍上了一个大款，却在二十年内几乎没有动过他一分钱，一切生活都由自己工作来搞定，直到故去…… 时望想着那个女人，他没哭，他从来都没有机会哭。反正就算哭了，也只有那个女人会来安慰自己，给他煮又苦又烫的咖啡喝。现在她没了，他就算嚎叫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呢？ 谁都不会听的，谁都不会。 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肺炎而已，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会把她转到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药，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这女人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儿呢？自己不就是说了一次，没有特别大的事尽量不要联系他，以免被家里的母老虎发现了吗？明明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而已，怎么躺着躺着……这人就没了呢？ 她生前一直着意隐瞒着与他相恋的事情，怕给他的家庭带去麻烦。甚至直到她死去，都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那个雨天，时望穿着阿玛尼的西服，却跪在墓园泥泞的地面上，全身都湿透了。他以为自己很熟悉这个女人，她微笑时会露出几颗牙齿她的身上哪里有一点小红痣他全都清清楚楚，可直到那天他才发现，原来他从来都没能认识过她。她月薪多少？她喜欢吃什么？她度假想去哪里？……他试着问自己这些问题，可却一个都回答不上。 直到那个雀斑脸的青年出现在墓地里，捧着一束刚买的粉百合，诧异地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终于发现……对，是的，他确实从来都没能了解过她，从来都没有。 他得补偿。不仅是补偿她，也是在补偿自己。他要把自己失去的全部补偿回来。 于是他那么做了。 “我之前怎么说来着？哦，我说她简直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抱歉，在这里我不得不暂且收回一下这个说法。她确实很善良很纯真，但在对孩子的问题上，她的处理方式显然有些欠妥。没错，我就是在批评她的教育方式，她也很爱那个孩子，可她却忽略了一个单亲家庭——尤其是一个孩子连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单亲家庭会给他带去多大的伤害，而她的爱却没能好好弥补上那一点。当格罗里亚·米歇尔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一位非常有钱非常有能力的国际集团掌管人时，在短暂的迷茫期后，他变得疯狂了。其实说老实话，这事儿也怨不得他，试想一下，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孩子，上着普通的学校，拿着普通的零花钱，过着普通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亿万家财降临到他面前，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不管提出怎样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换作是我我也会疯狂的，更何况……” 时易生的声音充满了嘲讽： “这小子还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我听说在爱莲娜过世之前，他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家伙，抽烟喝酒赌博样样精通，跟好多女人都上过床。而在得到你的宠爱——或者说是溺爱之后，他这些不端行径更是变本加厉。他要有一座豪宅，带游泳池，带网球场，带保龄球室，你满足了他；他要自己开一间酒吧，里面摆着各种上等的佳酿，招呼的却都是些和他一样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完全没有半点儿品味，只懂得胡吃海塞，你也一样没有拒绝……他甚至开始去勾搭小明星，把一叠一叠紫票子扔在人家胸口，甚至找人去开肮脏的派对！我想想都觉得恶心，你竟然还想把莉莉往那个圈子里面送？！老二……你跟那小子一样，已经疯魔了！” 时望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在不知绕过了几条走廊之后，他终于走到了最末端。不远处，电梯的金属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时望走了过去，声音仍在他背后响起： “如果你那时起就把他带回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公开宣称那是你儿子……老二，说不定还会好一些，小倩就算有意见，她也没法发作，父亲会保护好那个孩子，如果她够聪明，就不应该产生任何想法。可惜你没有，你只是尽自己一切可能去溺爱他，爱莲娜的死让你失去了理智。你给他一切他想要的，让他考贵族学院，让他当赛车手，让他跻身上流社会……可贪婪是永无止境的，老二。一个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之后，他就会变得无所事事，接着就会想要更多。他发现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有你的基础上。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他该怎么办呢？你早晚会老的，而天允会掌权，到那时候，他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哥会让他一个私生子继续大手大脚地挥霍家族的资金吗？嘿嘿……他倒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想得明白，不管你给他多少钱，一旦某一天停止了供应，他早晚会把钱花光，然后又变成一个一文不名的乞丐。他对这样的未来产生了危机感，于是他开始怂恿你了……” 那声音变得森然起来： “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知道了他在时家的真正身份。尽管天允的表现十分出众，也博得了家族和集团内多数人的认可，但一旦格罗里亚·米歇尔站到了聚光灯之下，他的竞争力和天允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在父亲眼里，这个出生在法国的败家子地位反而更高一些！呵呵，老三，用不着露出那么奇怪的眼神，这件事父亲明白，我明白，你二哥当然也明白，只有你被蒙在鼓里罢了。没关系，之后我会跟你解释的。总而言之，得悉这些事情的格罗里亚，他的野心逐渐膨胀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在你耳旁蛊惑，唆使你去为他夺下那个位置。我想起初你也是不愿意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兄弟的感情仍然很不错，你把天允和莉莉照顾得无微不至，简直就像你的亲生儿女一样……你很清楚，做下那种事情意味着什么，且不说法律，你的良心和感情上也不可能过得去。” 那声音顿了顿。 “但你最后还是做了！” 时望朝着电梯走去，听到这里，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大致能够猜想出来你的心理活动……嗯，我大学时也是选修过心理学的，甚至还专门研究过侧写。你一定很纠结吧？一边是你的家人，另一边也是你的家人，无论选择哪一方，对另外一边似乎都是一种背叛。你也一定怒斥过那个孩子，让他不要痴心妄想，可也许他搬出了自己的母亲……有时孩子对父母心理的判断也是相当准确的。他开始给你讲述，爱莲娜在世的时候生活有多么困苦，因为未婚生子的事情被人嘲笑、欺凌……没错，一般不就是这么个套路吗？这些话改变了你，老二，一遍两遍或许不行，但当同一套说辞每天在你耳边重复个十遍八遍的……你在感到厌倦的同时，肯定也会产生些许思考吧？” 时望离电梯只有五米了。 “爱莲娜的悲剧，其源头在你，而更远的源头又在时家。你一定会这么想吧——凭什么我的女人要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拿着微薄的工资，度着简单的日子，而你的老婆却吃香的喝辣的，每天悠悠闲闲无事可做？凭什么我的孩子只是个街头混混，一副不堪造就的朽木嘴脸，而你的儿女却堂堂正正地站在顶峰，受人景仰？凭什么我爱的人已经化为灰烬躺在冰冷的泥土里，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抓不住我的手，可你们身边的人却还好好地走在阳光之下尽情享受着或无聊或充实的每一天？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吧？！我的爱莲娜又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那声音低沉下来： “于是你变了，老二……你想要争取，为了爱莲娜，也为了你们的孩子……想为要做的事找个借口的话，那种理由一抓一大把要多少都会有。世界上的事不在敢不敢做，而在敢不敢想，只要敢想，就一定有足够的动机催促你去做……所以你做了，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