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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簪(上)

    传说中西王母的瑶池会上,无拘无束的仙灵们慑服于东皇太一的威权,奉他作天界之主。*九重天上司剑的结绿仙子从此做了西王母的舞姬,却在那场令后世神仙交口相传的盛舞中遗失了她束发的玉簪。人们说,那便是地上的玉簪花。

    【*:历经三劫的那场战争剥夺了仙灵们的自由,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的结束。他们曾经整天在九重天上无所事事的飘来飘去,这时起被新的天帝分派了职务,称为“神仙”。】

    碧玉簪!

    浅碧的玉色不似人间所有,凝神望去,并无常定,竟是水光灵动。小小一支簪子,便有如天河之水流转。花厅之上坐了五人,那水波便缓缓流入他们的心中,半月来所有的焦虑和忧惧便化在沁凉的水里,随波流去。

    那碧玉不知何处得来,簪身挺拔之中更见柔婉,中段隐着几根深碧色的细线,合起来似篆非篆,像是两个不知名目的怪字。到末了收稍成一个圆润的尖头,往上渐上渐见丰盈,终于似是不胜负荷的一转,仿佛回眸的美人轻轻侧头。簪顶合身托出修长玲珑一支含苞的花头来,花瓣似含欲吐,最外边一瓣俏皮的一掀,为春guang透出些微消息。厅角坐的是个女子,肌肤微丰,姿容不恶,两鬓却已微霜。这时微微弯身支颐,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心中似有无数心事。

    “五娘,这便是白螺姑娘的碧玉簪?”一个相貌粗豪的矮胖男子怔了半晌,向那女子望去。五娘点头示意,那汉子已跳了起来,坐下一把云蝠交椅给他震得折起,轰然倒地声中只听那汉子欢声呼道:“这下好了,咱们宫主有救了!”便伸出粗粗黑黑一只大掌,要拿取案上那支碧玉簪。

    这人看似笨重,身手却快捷无伦,一招“擒龙手”使出来姿势优美,厅上各人心中都喝了半声采,却给不知哪里伸出来的两根白的无半分血色的手指生生挟断。

    眼看玉簪到手,一只手却给挟的动弹不得,那汉子登时大怒,转头作色道:“丕平你这死牛鼻子,宫主身子好了,你倒要来害他!”话声未落,早将手掌缩回,手下更是劈里啪啦已不知挥出多少老拳,雨点般落在面前一人身上,那人着一袭粗布青衫,却是个书生。只见这书生双掌轻摇,似在说“不”,那汉子拳去无数,却给他一双手尽数吸了去。汉子当下收手,戟指向那书生骂道:“你那双妖怪手最是惹厌,如今却拿来对付自己人!不成你也入了那牛鼻子一伙,专和我最对?!”那书生啪的打开手中一把纸扇,施施然笑着道:“这却没有。只是若没老道这一挡,待你一掌拍去,只怕咱们宫主也就和那簪子一起,做了鄱阳虎掌下的飞灰了!”汉子面上一红,讪讪道:“我知了。其实这簪子这般好看,我也不舍得碰他,方才太过急了。”说着转向老道拱拱手。看来这汉子虽是莽撞,倒也憨直。

    那边五娘先只含笑看着,这才开口,向条案紧跟前貂皮圈椅上一人道:“宁大匠,这可得偏劳你了。”

    那“宁大匠”生的瘦小委琐,这时目不转睛的盯牢了玉簪看,面容凝注,却透出睥睨自雄之色。先时厅中给那鄱阳虎吵了半日,他也只充耳不闻,等到五娘开口,才迟疑道:“这簪子你们看来,不过是雕镂精美。落在我眼中却是无双圣品。啧啧,当初也不知他怎么造来,若能给我一见,这一世也不枉了。”

    五娘知他痴意发作,不忍动这簪子,当下只叹息一声,那莽汉却已不耐,大声说道:“你便心疼这簪子,你可知五娘是怎生求了来?那白螺姑娘所住花境岂是寻常人轻易找得出来,更何况那临安城郊到这里山高水远,五娘她心急护主,三日之内便拿了簪子转来,她自不说,我们心中岂有不知!你就不顾我们这几个人的交情,难道连宫主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当日小寒山一战,你也发过誓来!宫主身系天下苍生,你却只记得你的破簪子!”

    他素来莽撞,这时想的通达,说的也便顺畅,一句一句问了下去,到后来若不是想着这根簪子关系重大,只怕早又一掌拍了过去。只是他自说的面红耳赤,宁大匠却总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显然那五娘的辛劳也好,宫主的性命也罢,统统及不上这簪子来的紧要。等那汉子说到“天下苍生”,宁大匠才终于动容,颤巍巍立起身来,双手捧了那支碧玉簪,便向厢房走去。行不几步,却又顿住,也不转身,只向那五娘问道:“白螺说了什么?天下最毒的,不是这碧火热毒?”五娘身子一震,那宁大匠叹口气,身子已进了房门。

    门外诸人各自松了口气,那莽汉立时发话道,“谁稀罕他这副样儿,又不是他自家的宝贝,这等小器。”丕平接口便说,“还不是白螺姑娘的意思,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她的机括,只好去求易宁这小子。”青衣书生挥了挥手中折扇,只轻轻笑道:“玄冰碧火掌向来不治,白螺姑娘能拿出这样的珍品来救人,我们又怕什么麻烦。易宁号称赛鲁班,该能把那东西顺利取出。只是照五娘说的,这花受不得一丝寒气,却怎生伺弄?”五娘却没理他,想是给易宁方才一句话触动了心事,半晌抬头,轻轻说道,“她说碧玉簪花种最是畏寒,只有这支簪子可以保护周全。但是碧玉簪结构精巧,倘或开启有误,不免伤及花种。这玄冰碧火与众不同,热毒直入心脑,要想拔毒却是万万不能。碧玉簪乃是世间清气所钟,培了花出来,教宫主每日簪了一支在头上,它会自发根吸取热毒以为养料,一日一夜之间由蕾盛开,却也只抗得一日的毒,隔天便要换过。花未开之先,服一粒花种当可保得一日性命。”

    不论怎么麻烦,宫主的性命总算无虞。可是……“我虽不通莳花之道,但可想而知,由花种至花开,最快也要数月,何况每日须用一朵,还需不沾寒气,宫主又在这玉龙雪山之上受伤,急切移动不得……你说这碧玉簪世上只得七粒花种,事情岂非越发艰难?”看见神色悠闲的书生也开始慌乱,五娘浅浅一笑,原本有几分苍老的面容忽然流光溢彩起来,令人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别有一种魔力,仿佛可以一直信到永远。书生只听了一句“无妨”早已放心,五娘还是接着解释,“白姑娘道是有摧花之术,可以迫得花开,五天功夫便已足够。只是此术摧尽花力,碧玉簪只怕从此绝灭。”

    “啊!”这次连丕平和那莽汉都不禁叹息一声。碧玉簪世间至宝,他们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要为了宫主就此绝灭,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所以,现在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在这玉龙雪山之上辟一处不受寒气,也不用烟熏的所在,好教我们这几个人来做花儿匠。”

    这个难题是留给赛鲁班的,厅上四个人都已不再去想。望着业已空无一物的条案,五娘心下黯然。刚才那样美丽的簪子依稀还在眼前,依稀,还在白螺的手中。

    “你来求碧玉簪?”那个传奇中的女子云髻高挽,白衣如雪,仿佛是那片奇丽的山林中的仙子。那个仙子在轻轻的叹息。“机缘到了,也不过是听从运命罢了。”

    乌黑的长发流瀑般落下,玉白的指间分明拈起一支花来,含苞未放。流瀑的主人充满爱惜的伸出手来,五娘抬头看见那样清丽单纯如稚龄少女的一张脸上,笑起来映了眼角一粒泪痣,却仿佛隔着几万重山一般,高深莫测。

    “其实天底下最毒的,并不是这玄冰碧火的热毒呢。”

    隔了一片轻灵的白雾,赵五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这句话。

    厢房里面金属撞击声,重物摩擦声,轴轮转动声,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云头雕花的版门一下子打开,易宁狂喜的一张脸就跟着跳了出来。

    “你们看!”

    易宁托着一方玉盒,一只手捏着一堆长长短短的竹器玉器,把玉盒里面的东西指给他们看。

    七粒浑圆的深碧色小珠,另有数十片浅碧色玉片,每一片均是布满了小小尖锐的突起,还有深浅不一的缝隙。

    “看不懂。”还是那模样粗卤的汉子最先发话。“大匠师,你就别卖关子了,明知我们又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机关,直接说了吧,反正最后力气活还不是我们干。”易宁也不以为忤,换过一只手,拿两片薄薄的竹条镊起一粒玉片,向大家道,“这个便是适才的玉簪!”他扫了扫众人脸上的惊诧,(大家心里想,这小子吹了半天牛皮,原来把玉簪敲碎了!)续道,“那簪子却不是整块雕就,是这样许多小块,榫接而成。当中还要不大不小,留出和这花种严丝合隼的孔洞。须知小了固然不行,大了留有缝隙,便有浊气侵入,这花种也就不得保持长久。看来这簪子便是专用来保存花种的,只怕不知有几万年时光,只因玉质致密,各片密合,之间并无丝毫间隙,将这种子彻底隔绝,才算是保护周详。也因是这样拼接的缘故,虽只一色,看上去却是宝光流动,竟似是活的。”

    “我的妈呀,几万年!只怕还真是什么神仙留下的异宝,我们拆了会不会遭天遣啊?”那莽汉居然也担起心来。“要不你把它拼回去?”易宁却皱眉道:“这簪子还有一分奇处,每一片竟是一模一样,想是主人精益求精,连最细微之处也不放过。只是这样拼起来就难了,我尽力拼去,也只得拼了多少是多少了。”那书生走来细看,啧啧称赞,又问,“这个却是怎么做的?一丝缝隙也无,怎生计算得来?况且这样雕刻,怕也不是寻常人所能。”易宁又一皱眉,说道,“只怕真是神仙做的呢。”忽然脸色转霁,笑道,“你们说怎么?我从这簪子,知道怎么养这难伺候的花呢!”众人精神大震,忙听他说,“这样几片拼接,原是匠人建屋之时所用的榫卯之法。那花不是怕风畏寒?我这里有了法子,拿最纯的水晶用这榫卯之法拼接了,做成一间浑然一体的屋子。只消不差毫厘,自然没有寒气。再向山下备齐了羊毛貂皮的毡子,屋子里面厚厚的围了,有太阳时却要透了日光进去,这屋子只有太热的。”众人欢呼雀跃,易宁细细的嘱咐了,时间无多,各人只拣自己易办的应了。这里那莽汉笑逐颜开,说道宫主有大功于国,现下情势急迫,更形紧要。“共击暴鴃,我们总算没有输给宫主一个弱女子!”五娘便笑道,“秦虎你这小子,原来不曾输给我这个弱女子?”那汉子秦虎打躬作揖,道,“邯郸道上赵五娘,那是何等的人物!你去刺那妖帝倒也不算希奇,宫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女孩儿,竟能取他性命,夺他兵权,这个实在教天下英雄佩服的紧。”厅中一时没了声息,光荣皇后舍身刺敌的英雄事迹,在他们脑海中回响。

    癸龗一族是以巫祝之术著称的,妖兽银鴃便是他们所信奉的祖先图腾,也是他们皇室的徽号。仿佛是借了这银鴃之力,中原族人在癸龗人面前几乎是弱小的不堪一击。也正是因为这样,癸龗人入主中原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灭绝中原这样的“劣等民族”。可是癸龗最冷血的光荣帝癸然却娶了一个中原女子做他的皇后,灭绝人性的屠杀声日嚣尘上,大鴃朝皇后的权力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银鴃王朝的法律改成了皇帝皇后共掌军、政,权力均等,癸襄也就在那一天的傍晚死在光荣皇后的帐中。

    银鴃王朝的大军落在一个中原女子的手里。

    消息传出,她成了全体中原人心目中的女英雄和救世主,尤其是一干以驱除鞑虏为已任的江湖儿女。他们不愿意沿用银鴃王朝的称号,把她叫做“宫主”。守护中原之宫的主人,江湖人的女神。

    可是女神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傍晚受了光荣帝一记玄冰碧火掌。那是银鴃皇室的秘传,受掌者为热毒cao控,成为施术者永远的傀儡。而当他们的“主人”死去,傀儡的灵魂也就跟着消散。

    而这次的伤者,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如果银鴃王朝现有的唯一一个统治者死去,那么癸然的兄弟将会顺理成章继承皇位。中原人的义军龙翔军正在和银鴃大军在五陵原上对垒,是立刻给予对方毁灭性的打击,还是谋求和平,银鴃军在等候新帝或者是皇后的命令。

    当然,一夕之间中原武林的领袖们都开始忙碌,保护“宫主”成了他们所有人的责任。现在,最艰难的三天过去了,小小的花厅之上,分明燃起了和平的曙光。

    “你说,宫主那么美丽,那么了不起,她会不会就是前朝的公主,我们将来的新皇帝啊?”作为五个人当中唯一的女性,赵五娘一脸神往的说。

    “呸!去你的‘宫主’,我应龙王朝的公主怎能和这种女人相提并论!”

    花厅周围一圈长窗爆裂,几根柱子也摇摇欲坠。赵五娘大吃一惊,自己五人均是中原武林顶尖的人物,自忖就是癸龗人来了也没有觉察不出的道理。外面这人是什么来头,能趁自己一疏神的工夫欺近而不被发觉?想起宫主还在后堂将息,正要转去探视,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大胖和尚已大踏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