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字很漂亮,可我一句也看不懂。”她说,“这是诗吗?” “嗯。”他点头。 “谁的诗?” “威廉姆.莎士比亚。”他笑答,“这是《十四行诗》的第八十八首,你去网上就能查到。现在你可以把这片叶子收藏了。你不是有很多诗集吗?把它夹在里面当书签。”他说完,招侍者买单,拎起她的坤包笑道,“走吧,再走走就到山顶了。”说罢先走了。 槟榔站起身跟在他后面,手捧着那片叶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纷乱如麻。 经过努力攀爬,抵达山峰高处时已近黄昏。不久日落时分来临,一轮火轮般的太阳渐渐变得耀眼夺目,将万物全部染得通红如血。大片霞铺满天际,形成一幅渲染得极其均匀壮烈的画面,无声地,却尽情地释放它的无尽光芒,直至释放掉最后的气力与激情。 终于,它疲累地羞怯地躲回山峰后,光芒渐渐收回,所有的景色不再鲜艳地发红,而是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后来,它已彻底变成一颗红彤彤的火球供人正视。它依旧是美丽的,但却不再逼人。这颗辉煌的太阳似乎不再骄傲,而是像初生时一样,纯净温柔,只是比初生时多了一种凄凉。 周围的光线随之黯淡,曾经的日轮已彻底隐没在西山后,只剩下一抹余辉在尽全力渲染着那几朵碎云。而在它之后,即将暮色苍茫。 槟榔和康进站在山崖上的石边,并排望着那大自然瑰丽的奇景,谁也没说一句话。山风吹动着她披肩的卷发和耳坠,风有些大,她粉黑相间的衣服在不住地抖动。她望着远处的景观已然出神,突然,她感觉到他的手按上她纤细的腰,心头一震,吃惊地低头看着他的手。他却旋即将她往里带,说: “往里来,别离悬崖太近。” 槟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带到里边,然后他放下手。她的心刚刚一直怦怦乱跳,现在虽然他放手了,可她仍心有余悸。她变得心绪不宁起来。然而康进并未察觉,他突然转头对她的侧脸笑道: “有点像在希腊的时候。” “嗯?”她没听清。 “你忘了?我们在希腊时也一起看过日落。” “是啊。”她说得敷衍。 “你知道吗?”他望着远处的落日说,“你总会给我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她对着他的侧脸问,余晖映衬着他的脸,阳光突然也令她产生出一种错觉,她在他身上恍惚地感觉到另一种让她极为熟悉的存在感。 康进并未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扭头望着她问: “你觉得我怎么样?” “嗯?”槟榔不甚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只顾看他的脸。的确,他已年近六旬,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上还是会有一股吸引力,一股很强的、令人无法回避的存在感。他保养得极好,感觉依然很年轻,岁月在他身上只是将原有的英俊变得更深刻,让人更想深入地去探寻。 “客观地,在你心里你觉得我怎么样?”他这么问,问话古怪。 “你?”槟榔想了想,如数家珍似的笑道,“你很好啊!你出身良好、一生平坦、毕业于高等学府、事业有成、日进斗金、豪宅、奢侈品、香车、美人,你应该算是名流吧。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尽了,当然好!” “我不是说这个,”他凝睇着她,问,“我是说,以女人看男人的角度,你觉得我怎么样?” 槟榔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的眼,但很快便在他的眼神中迷失了。这眼神是她见过的,从这眼神里,她隐隐感受到了另一双更为年轻的瞳仁,它们是一样地温柔,一样地震撼她的心。那是她极熟悉而令她心醉的。此时她仍有少部分是清醒的,但大部分是朦胧的。她看着他,他的眼神令她感到压抑、惊讶,还有一些隐隐的心痛带给她的窒息: “如果我们早二十年认识,我会爱上你。”她回答,前半句出于理智,后半句出于迷蒙。她回答得不伦不类,却是她的真实思想。 “你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现实就是现实。”他望着她轻声说。 槟榔觉得他的眼神很复杂,她看不懂其中的内容,但似乎看出点受伤意味,这让她心里不大舒服。她觉得要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她面对着他,最后一点金光混合着暮色在他身后辉映,奇怪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的眼睛。他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黢黑的瞳仁,完全复制了另一双让她熟悉的瞳孔。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切都在这半明半暗之间定格。她觉得这段时间很长,虽然这其实只有短短的半分钟。 蓦地,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她吓了一跳,慌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 打电话的是白朗,山上信号不好,她好不容易才知道是他。她走到山崖的最里面去接电话,白朗说他们已经到家了,问她去哪儿了,女佣说她已经好久没回去,他们还以为她怎么了。 槟榔忙说自己没事,简单地说只是遇到朋友了,陪朋友呆两天,等下就会回去。白朗这才放心,说白太太让她回去吃晚饭,尝尝他们从姑姑家带来的特色菜,她答应了。 挂断电话,她走回去。康进还站在原地,却正望着远处的天边那逐渐暗淡像是被大瓶水稀释过的墨色。她低头走到他身边,顿了顿,轻声说: “我要回去了。” 康进低下头来看她,她在与他的目光短暂接触后,便不自在地别过脸。她已不习惯与他对视。而他沉默了良久,低声道: “走吧,吃完晚饭我送你。” “不用了。”她忙拒绝,因为见他说完就要走,所以声音急促,“我回去吃,他们让我回去吃晚饭。” 康进回头望着她,槟榔什么也没说,先走了。他停顿一下,这才慢慢地跟着她的背影。 两人下山,坐了长长的一段缆车,欣赏日暮下的风景。之后回到车里,康进再次用平淡的语调问槟榔要不要跟他一起吃晚饭,她干脆地拒绝了。他没说什么,叫司机开车。于是他将她送回白家。两人一路无话,汽车很快便开到指定地点,缓缓停下。 “真的不用一起吃晚饭吗?”就在她要下车时,他又问一遍。 槟榔微怔,接着摇摇头,垂着眼帘说: “我走了,谢谢你送我,也谢谢你在我发烧时照顾我。”说完就打开车门,匆匆走了。 白鹭没回来,白朗说是去洛杉矶看男朋友了,接着问问她这些天的情况,就问到她口中的“朋友”。槟榔只好瞎编说自己以前的朋友来出差,在街上遇见了就叙叙旧。基于不打探隐私的原则,他也没多问。她就问问白姑姑的情况,然后帮着戴安做晚饭去了。 晚上吃过特色菜,她和戴安聊了会儿便各自休息了。回到房间,在收拾包时从里面翻出那片火红的枫叶,她望着上面的字迹,望了一好会儿,坐到书桌前,上网找译文。那的确是出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八十八首,一首很委婉的情诗: 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轻视, 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价值, 我会与你并肩打击我自己, 证明你的美德,即便你把我抛弃。 我对自己的弱点了若指掌, 为了支持你,我可以捏造故事 揭露我的过失,损辱我自己, 为你赢回更多的荣誉: 我也会因此有所收获, 因为我的所有情思都倾注于你, 我的行为给我造成的伤害, 于你有利,于我也就更有益。 对你深深的爱,使我完全属于你, 为了你的美誉我愿意承受一切诋毁。 她读着,不知不觉坐到床上,内心凌乱不堪。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她还是觉得窒息、压抑、沉重,还有一阵莫名的、活跃的、加速的心悸…… 康进回到酒店套房里,并没有吃晚餐的心情。他站在卧室的大窗前鸟瞰窗外的夜景,在来这里前他的心一直是空的,后来他以为他的心可以不再空洞,可现在他的心变得更加空洞,空洞到他要靠怀念曾经他拥有过的那只有一段的美好时光,来获取短暂的满足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