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暗香引
过了正月十五,这年就已经过了大半。虽然为着还在服内,并不敢大cao大办,可比起太上皇在世的时候,今年这个年,可是过的舒坦多了。 只是苦了婉薇,辛苦cao持了大半个月,终是在十六这日病倒了。虽是病了,可她却也不得清闲,往来探视的人,比之前几日似乎更甚起来。还是皇上下了旨意要她闭门谢客,婉薇这才能够踏踏实实的将养将养。 戌正一刻,长街上的更鼓声如期而至。彼时婉薇散着头发,只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寝衣,身上还半搭半盖着一条猩猩毡的毯子,正歪在东暖阁的炕上看着一本《朱子家训》。 忽听得窗外的四禧扯着公鸭嗓子唱道:“莹嫔小主吉祥!奴才给小主请安!”婉薇笑笑,目光仍停在书页上,出声道;“四禧,快把你莹嫔小主请进来”。 “这么晚来叨扰和皇贵妃的清净,是嫔妾的错。” 随着殿门的打开,外面的冷风也伺机涌了进来。弹墨山水画的芙蓉纱帐子,也伺机随着清冽的北风烈烈飞扬起来。 婉薇透过那雕花楠木的落地花罩子瞥了一眼,却见莹嫔侯佳静宜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福身请安。再看她的身后,莲净果然也来了。 “自家姐妹,说什么叨扰,你们能来看本宫是你的情义,何错之有呢!”婉薇对莹嫔和春贵人招招手,莹嫔身后的仪玢先行上前来打起纱帘,她们这才起身走了进来。 “jiejie身子可好些了?说也怪了,嫔妾这出了名的药罐子倒还好,相反meimei们倒不好了!” “不过是受了些风,早起倒是还有些发热,现在可不已经好多了?说起害病,说到底咱们都是凡夫俗子,自然都是一样的人。”婉薇将手中的书随手一丢,随即向身旁的四禧使了个眼色,那厢四禧跟随婉薇多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心领神会,自是知道什么意思。只见他麻利儿的一弓身子,倒退着身子退到纱帘外,便引着候在外头的几个小丫头子退了下去。 “瞧瞧这外头风呼啸起的,meimei们可要仔细着,穿的着实单薄了!尤其是春贵人,这几日春寒料峭,你怎的倒换上单衣了!” “嫔妾们谢娘娘关怀!”刚刚落座的二人复又起身谢恩,婉薇笑着摆了摆手,二人这才重新归了座。“娘娘说的是呢!嫔妾也总劝她别总一味的贪凉,可这嘴皮子都磨薄了,仍是不济事,所幸她身子强健,倒是也没个头疼脑热的!这不,刚才嫔妾们还在储秀宫门口摸了门钉,只求沾染一些jiejie宫里的好福气,来年好得个好意头呢!”莹嫔小心翼翼的将手中剥好的橘子递给婉薇,拿起一旁托盘里的热手巾把子净了手,方才又将那副玳瑁护指重新套回了手指上去,然后又道: “娘娘只道人家不能免俗,实不知这其间可是另有隐情呢!听闻玉贵人之所以会害伤风,全是为着除夕夜宴那晚着了凉呢!” “也不过是讹传,人家自个儿不认的事,咱们也没必要较真儿!”婉薇仔细的将橘瓣上擦留的橘络一根一根的剔除,头也不抬的说道。 “娘娘说的是。”莹嫔尴尬的笑笑,突然闭了眼睛,拿着那手巾把子细细嗅了一嗅,又道,“好香啊!这里头竟似有牡丹的香气!” “你的鼻子倒灵!”婉薇笑说,“这香方名唤双姝,不过是用牡丹干花和干松研了粉末,封在陶罐里。日后要用时,不碍洗什么,只在最后泽水时用上一小匙,便可令其染香了。” “哎呀呀!”莹嫔用帕子掩嘴轻呼,满脸堆笑,那张姣好的容颜,在浓重的脂粉下,丝毫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jiejie好灵巧的心思,可再看看春meimei,见天的喝着牡丹花茶,却从不曾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今儿个受教,明儿个倒要烦请春meimei如法炮制两包香粉了!” 春贵人见她阴阳怪气的,立时便站起身来,口中支吾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莹嫔见她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屑愈发重了几分,“jiejie别见怪,嫔妾自来爱和她玩笑,哪里能真贪她的东西!平日里,倒是还要贴补她许多呢!” 婉薇笑着轻轻将那橘瓣掰开放入口中,满口的甘甜蜜汁,让人回味无穷。这南丰贡橘,果然名不虚传。莹嫔只当婉薇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儿,谎话说的自然跟真的一样。因着莲净不得宠,这内务府本就克扣了她近一半的份例、到了莹嫔手上时,她又占了一成去,等这东西千回百转的到了莲净的手上,可不就只剩了那么一点! 婉薇对此事是一早就了然于胸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懒得出手了。 “娘娘可听说了么?”莹嫔见婉薇只是静静的剥着橘瓣,方才记起此行的目的来。“那个瓜尔佳氏,似乎要被册为常在了呢!不过一个宫女出身,皇上给她位分已是开了恩了,竟还赏了承乾宫给她!可惜了那么好的一棵梨树,来年开了花,想再去看看却是不能了!”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你若喜欢看,和她常来常往也便是了!再不然,御花园里头也不是没有,还能没得看么!”婉薇佯作无奈的叹息着,“从前见那孩子,总觉得娇怯怯的,不成想竟是个有福气的!如今皇上在意她,你们以后也得小心些,别总把旁人的身世挂在嘴上。谁要为难她,没准哪天啊,就要被皇上为难了!” 莹嫔哪里肯依,她原本是这宫里头号得意的人物,如今来了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哪里还能坐的住!“她若识趣,娘娘这话倒也不错。怕只怕,她一味仗着皇上的宠爱,却是不肯把咱们放在眼里的!” “你们也尝尝这贡橘,先时吃着还好,这两日倒是吃絮了,可见再好的东西也要有节制,不然可求不来长久。”婉薇机锋一转,便将手中的橘子递给莹嫔,复又拿起书来歪在了大迎枕上,莹嫔有些不甘,目光流转,便对下首的春贵人使了个眼色。春贵人哪里敢有异议,偷眼去瞧婉薇,却见她手中拿的是朱子家训,心中一亮,脸上便堆起笑来,“皇贵妃也读这书,可巧嫔妾昨儿个也在看这个呢。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背诵到了此处,春贵人便结巴了起来,婉薇念她寄人篱下的难处,也不想为难于她,便开口接道:“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春贵人聪慧,便来猜猜这朱子家训里,本宫最爱的是哪一句?” “娘娘心思细腻,嫔妾,不敢猜!”春贵人尴尬的抿了抿嘴,眼角微微的向着莹嫔处扫了扫,不肯再多言。 倒是个懂事的,婉薇亦是笑笑,口中淡淡道:“咱们私下里说说话而已,无须这么拘谨!但讲无妨吧!” 春贵人见是再无推脱的可能,便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莹嫔,可莹嫔并未听出婉薇话中之意,今见春贵人这般,反而白了她一眼,厉声呵斥道:“娘娘问你你便如实回来便是,这般看着本宫可是为何!” “是,嫔妾遵命!”春贵人猛的一下便站了起来,满脸惊恐,其状竟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娘娘的心意,嫔妾不敢妄自揣测,不过这书中朱子所言,嫔妾以为其最为精辟的,非'安分守命,顺时应天'莫属!” 婉薇满意的点了点头,对这春贵人更添几分好感,只是这样的人才,却偏偏待在这样一个醋坛子的身边!婉薇看向一旁的莹嫔,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了几分,“春贵人这样懂事,全凭你调教的好!本宫这会子倒有些想听《女则》,不如你来背给本宫听听可好?” 莹嫔听了这话,原本笑意盈盈的小脸儿登时变得青一阵红一阵。“娘娘知道,meimei向来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春贵人好读书,两位meimei又同住一宫,明儿个便让春贵人好好的教教你吧,等本宫得闲了,可是要考你的。” 莹嫔讪讪的笑着应了,背后汗津津的沁出一身冷汗来,又闲话了两句便赶忙与春贵人一同辞了出来。天寒风凉,适才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又激了一身冷汗,这会子叫风一吹,莹嫔只觉像是扛了一块冰在后背,虽是有心拿这可怜的春贵人出口恶气,可实在挨不得冷,又加上怕婉薇追究,也便只好暂时作罢了。 送走了莹嫔二人,婉薇乏极了,半分读书的心思也没了。她最不耐烦跟莹嫔说话,像个话唠,总爱自说自话。这也难怪,若论资历,她也只在诚妃之后,如今看到这些小姑娘们在她面前出尽百宝,她从前那样得意的人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她这辈子最擅明哲保身,奈何心却不静! 红苓正在收拾床铺,见婉薇笑着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主子可是被这屋子里的醋气给酸着了?” 婉薇笑着将耳上的耳环摘下,才道:“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倒是玉贵人,你可去看过么?”
“看过了,奴婢瞧着也不怎么样,不过就是咳些喘些罢了!照着主子的吩咐,奴婢也已经通知了王鼎大人,让他过两日再去看她。” 婉薇点点头,咬着嘴唇低头沉思起来。如今宫中珍嫔一枝独秀难免失衡,总要有一个人来平衡一下才好,这个玉贵人既然有心,那她也乐得送她一程。 主意做定,婉薇也就不再想其它,只待时机到来。 约摸又是一两盏茶的功夫,正当婉薇准备安置之时,外头却忽然乱糟糟的闹了起来。不一会儿,却见四禧将殿门推开了一条缝,正探头探脑的往里头瞧着。 “可是出了什么事么?”婉薇眼尖,一眼就看到他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冲红苓使眼色,偏那红苓没看见。 四禧见婉薇唤他,只得进来回话,“回主子的话,永和宫走水了!适才回事的还说,平安缸的水也被冻住了,怕是一时半会的也救不下,这才来回主子。” 婉薇心下一凛,一股不祥之感便从心底萌发出来。无暇再去细想,婉薇将衣裳重新穿戴起来,即刻便往永和宫赶去。 到达永和宫时,却见整个永和宫的上空都被烘的红通通的,红的仿佛都快要滴出血来。狰狞的浓烟更是随着北风肆意游荡,似是要将它的刺鼻与灼热扩散到每一寸土地方才罢休。 乌压压的宫女太监提着水桶往来穿梭,见了婉薇,赶忙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向她请安。就连不远处正在使唤激桶扬水灭火的小太监们,也忙不迭的停了手上的功夫。 诚妃听了动静,这才迎上前来与她请安,原本浮在脸上的焦灼不安,也给勉强压了下去:“这般时候劳动皇贵妃大驾,还请恕罪!” 婉薇连忙虚扶一把,说道:“jiejie客气了!”说罢便拉着她的手,将她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却见诚妃只是脸上沾染了些许的黑灰,其余并无大碍,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道;“jiejie没事便好!方才一听jiejie这里走水了,meimei急得跟什么似的,足见得jiejie的福气好!” “有皇上的福泽庇佑,本宫自然福气绵长!”诚妃不动声色的甩开婉薇想要给她拭去灰尘的手,并不买她的账。婉薇只是笑笑,并不感到意外。只当她与自己多年不合,此时是因为这般狼狈被自己瞧见而生气,并不做他想!不愿与她计较,婉薇便往她身后瞧去,却见信贵人虚弱的靠在侍女的怀里,也不过只脸上沾染了些许的灰尘,身上也是干净的很。唯有衣服下摆上却湿了一片,想着也许是救火之时不小心溅上的,婉薇也便没有往心里去。 “咦?”红苓也是四下里张望了一圈,突然发现瓜尔佳氏竟不在这,不禁有些纳闷起来。想那瓜尔佳氏如今虽是独自去了承乾宫,左右却也没出了这东六宫,诚妃待底下人素来是极严的,此时那瓜尔佳氏若是不在这里,难不成已经? 红苓不敢再想下去,便将心中所想附在婉薇耳边说了出来,婉薇一听便也去看,却见连莹嫔与董贵人都在,却独独不见那瓜尔佳氏的踪影。婉薇心中不由暗暗道好,面上却正色道:“怎么不见瓜尔佳氏?” 哪知诚妃好似早就预料到了婉薇会有此问,一听她这似有所指的话,不怒反笑:“皇贵妃也该改口了,瓜尔佳氏如今封了常在,可与咱们是一家人了呢!” 婉薇也随之淡淡一笑,目光越过诚妃看向她身后的信贵人,却见她虽是仍软软的靠在侍女身上,可面上却再不复方才那般平静。婉薇心下了然,口中笑道:“jiejie这般贤惠,当真是meimei的榜样,meimei当真要好好学着了!” 那诚妃并未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里甚是受用不已。遂连跟婉薇说话的口气也变好了些,两人正是你来我往的闲话着,却听静鞭的啪啪声远远的传了来。 诚妃一听,面上复又换上了方才的那副愁苦模样,不过转眼的功夫,却见她的眼中便又蓄满了泪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