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风雨欲来
若说方才我还在专心致志地牵挂我家今朝,现在,我便已住了脚步,暗中提起我那把忘尘剑的同时,也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心。 谢远之向来废话偏少,能动手绝不动口;如今却和我“倾诉衷肠”,吵吵废话,当真反常。 他回头不过一笑而过,脚步不停,依旧步步往前而去,缕缕金光伴赤袍,走向那方神坛。人是愈来愈远,所诉的话却就在耳边回荡: “那时我真是天真啊……以为将自己献给神器,至多不过魂飞魄散、归于虚无,却不曾想到,我的魂魄融于神器,那时竟是被神器永生永世束缚在归墟之中,不可轮回,不可散魂,永无天日。” 心头莫名一疼,我还是收了剑,忙跟上脚步:“那你后来……怎么办?” “怎么办?”他仿佛是听了笑话一般,弯起眼道,“当然是拼尽全力,加入归墟求生的厮杀。我足足用了三十年,才抢夺到一个可以寄身的身躯。又未过十年,仙门数百弟子长老入归墟查看,我于其中认出师父,于道中跪地求救,你猜猜,他作何反应?” 我不言。无论什么反应,他到底都没能回去。 谢远之放低了声音:“我的师父,我修道数十年的至亲之人,怕我此心使神器发生异动,当机立断将我拿下,”双眼粼粼,竟是含了润意,“格杀当场。” 格杀……当场…… 道出此话,他忽地放松下来,径直牵住我的手:“你脸都白了,可是在为我担心?”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他却又仿佛事不关己:“你且当个故事听就好。反正,都是些过去的旧事了。” 除却写小说话本的,我觉着世上没人能把他说的话当成故事。 “之后,我魂魄归于神器,在神器中潜修了三百年,才自己修成rou身,重新为人。虽然神器之力可为我所用,可我再也无法离开归墟半步,只能被囚在这个牢笼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和被关到这里来的人一样,苟延残喘,孤寒至极。” “那些假惺惺的仙门发现了我的存在,还巴巴跑来封我个什么归墟界督,叫我多多照应呵,就是把我当成归墟的看门狗罢了。” 我皱皱眉头:“所以你才与魔神司幽交易,换得了脱出归墟的办法?” 他笑如潋滟水波:“那阵法要以你为祭。不过你终究是没有死,阵法不全,我离开了归墟,也只能在东海游荡。” 难怪我出什么事他都能盯着。东海之上只有鱼影鸟影,我是唯一的人影,他不盯我还能盯谁去。 “不过,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语气含笑,诡异阴冷。 本仙君多年小说话本不是白看的,须知一旦反派道出这种语气这种话,没事都能惹出大事来。袖中忘尘出鞘,径直抬到他颈下:“你跟我说这么多,应当不是白说的吧?” 冷兵贴颈,谢远之竟毫不在乎一般,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我正要秉承一贯装逼之风,昂首挺胸,将剑逼得再近些,可面前谢远之的身影居然在瞬间散作虚无,分毫没有留下。 ——幻术! 听得诡谲笑声,一抬首,二十步开外的神坛那头,伏羲琴、神农鼎、女娲石三皇神器的中间,一袭丹色广袍迎风而立。神器之光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嘴角噙着的笑上,长发飞散在空中,炫目飘荡,犹如有了生命一般。 他站在那堆神器中间,美丽的脸那般温柔地微笑着,脚下瞬间开出十丈宽的金色太极八卦阵。他站在那里,仿佛,他就是神。 “小红笺,你知道么,我之前四百年没见过人间景色,只有前些日子隐于海上时,往人间望了一眼。”谢远之缓缓合目,笑意不减,“那可真是一片繁华景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许多年,我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人间,甚至回到仙门、回到师父身边尽孝。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连那个梦,也渐渐模糊了。” 停了停,潋滟的眼睁开,又道:“小红笺,这四百年来,唯有你让我试着找回了些微最初的人性,找回了一点最初天真得可笑的我。只可惜,已经过了四百年,已经,太晚了。” 我听着他这番衷肠,越发觉得不对。到底我还是对小说反派有所研究的,他这话听着十分像苦情的撕逼前言。 我忙提着剑大步上前,不料一头撞上了层隐形的法障,脑门疼得厉害。不得已只得站在外头喊道:“谢远之,你想拿神器做什么?!” 美眸微眯,危险至极:“——实现我的夙愿!” 话音刚落,以他为中心,万千金色冲击波推澜而出,耀眼不可直视! 本仙君被逼退数步才站定,待到光芒稍弱再抬头看去时,他脚下的太极八卦阵业已成型,而他面前所指,根本不是救今朝所要的生门,而是死门! 三皇神器的形影在金光中愈来愈模糊,神力从三个方向源源不断灌注入阵法死门,逐渐化出金色剑形——那是四百多年前,湄仙子斩杀魔神所用的忘尘剑! 忘尘剑本为神剑,可自四百年前斩杀不周山魔神、沾染了魔神之血,魔血日渐侵蚀神力,使此剑反而变成了魔剑,所以湄仙子才将其重新分开,所以才需要谢远之的生魂来压制。 如今忘尘剑若再出世,那归墟、天下妖魔、乃至魔神司幽都有可能——! 我不敢深想,只能将毕身全部仙力凝于剑上,可无论如何,都无法砍破谢远之设下的这一层透明法障。 天地震动,三皇玄坛周遭幻域一片片碎裂坠落。归墟洞虚打开,无数妖魔煞气鱼贯而出,肆虐八方。 原本晴朗的东海天空骤然变为紫黑,雷声阵阵,一座摇摇欲坠的巨岛逐渐于云中现形,看上头建筑的风格,那分明就是九黎境! “真是可惜了,这仙门下人间的一片繁华之景。再过片刻,等魔界降临人界呵呵” 万年前人魔两界险些相撞之事跃入脑海,我登时怒不可遏:“你敢!!” 法障与法阵逐渐消失,连魔气缭绕的忘尘剑都落到了地上。唯有这个疯子仍如无事般悬在半空,悠然自得:“我不过是在实现别人愿望的同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的身形渐渐隐去,“我还有他事,小红笺,你这般生气,若有缘再会,我便让你砍上几刀泄愤,如何?” “休走!” 我这声喊得着实废话。谢远之身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鬼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目前,他也不是要紧事。 整个九黎境依靠司幽来维持,忘尘剑出,司幽神魂受到影响,九黎境脱离天轨,当务之急,是去阻拦九黎境接近人界。 小行星撞地球都能灭绝恐龙,一个魔界撞下来那人界特么还玩个蛋蛋! 九黎境视角 千万年来,九黎境的天第一次不再苍白。黑紫色的天,比以前任何一天都要绚丽好看。
王城早已有了安排,尽管九黎境在不断下坠,境中居民却在被一批又一批用法阵传走。没有暴乱,没有恐慌,一切有条不紊,仿佛,这是早已准备好的事情。 “本来你就活不了几年,还叫我想办法加速你神魂的崩溃。现在忘尘剑出,九黎境毁,你的身体怕是也支持不住了吧?” 空空荡荡的大殿,无论春秋昼夜总是昏暗。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座上的男子,这整个九黎境的主人,还如若无事般坐在这里等待。 青衫玉冠,谦谦君子,多少年不曾有过。 面对步至陛下的丹袍男子,司幽浅浅一笑:“多谢你,替我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事。” “现在我想要的也已得到,各取所需,何必言谢。”谢远之步步而近,“只是我不明白,你那弟弟分明已铁了心要跟你决裂,连你几十年来给他安排的遭遇都毫无作用,你现在却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莫非你觉得,一个人的心境只靠处处算计、威逼利诱就能改变?” “随便他怎么看待我,”司幽嘴边依然是那抹微笑,只是多少有些苦涩,“从前我负了他,现在,我依旧可以负他,但我不能负这千千万万的九黎境子民。”沉下的声音中,三分勉强,三分坚定,“九黎境不能没有王。” “你竟想让他——!”谢远之瞳孔骤缩,不可置信,“用九黎境坠落人界来威胁他,他会恨你一辈子。” “无所谓。” “你当真觉得他会入你的局?” “他一定会。”座上人吝啬地收去了面上笑意,声音淡淡,“我的小卿,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所以,他一定会。” 不愉快的对话僵在这里,整个大殿,一呼一吸都听得清清楚楚。依稀还有下裳曳地和脚步的声音从殿后甬道传来,越来越近。 谢远之缓缓叹出一口长气,转身离去,片刻不停:“你好自为之。且让我这个闲人来看看,你会把事情折腾成什么样罢。” 来去匆匆的闲人没了身影,屏风之后,才巴着边缘冒出个小人的头来:“哥哥?” 看着那双闪闪的大眼睛,司幽略作沉默了片刻,招手示意:“小卿,过来。” 小司卿一下便乐呵呵地笑起,蹦蹦跳跳便到了司幽身前:“小卿很乖,哥哥叫小卿过来,小卿就过来~” 孩子天性总让人放心,司幽略略抚摸他的头发,难得弯了弯嘴角:“小卿,哥哥的这个九黎境就要掉到人界去了,族人都已搬去了人界瀛洲,可哥哥不能离开这里。小卿是要去瀛洲,还是留下?” 小司卿撅了撅嘴:“留下会怎样?” 司幽道:“留下来,就很可能会死。” 小司卿咬着嘴唇,似乎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是变成灰么?小卿不知道什么叫做‘死’,可既然哥哥要留下来,那小卿也一定要留下来的。” 小卿不怕么?” 小司卿腰杆挺直了些:“有哥哥在,小卿就不怕。” 童真无忌,反而让人心疼。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一睁眼便全是新的。 眼角有泪水悄然滑下,一辈子活得那般伟岸的魔神仿佛第一次有了真情,伸出手来,将面前的孩子轻轻揽住。 “好,哥哥在,永远和小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