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克拉地峡、第十八节 飞向大洋
离开克拉运河区,也许是吉塞拉号的这伙人许多次的离别之中最伤感的一次了。 天刚蒙蒙亮,停机坪上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引擎吼叫声。孟图霍特普带领着几十名汰人的技术工——尽管克拉人对汰人严密封锁一切科学技术,依旧不能阻止汰人学习的冲天热情——连夜搜罗了所有残存在机场之内的大飞机上堪用的、状态最好的零部件,又拼凑出了一架“能飞”的飞机。谢天谢地,在汰人们的努力下,那架七拼八凑的、疲惫的老家伙竟然一次性点火成功,两台古老的涡轮喷气式发动机发出的啸叫声震耳欲聋,这也吸引了无数汰人蜂拥而上去看个热闹。 电源车、燃油车、压缩空气车……各种各样的保障车辆还簇拥着飞机,一架舷梯从前起落架舱伸下,除了少校和那位王子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上了飞机。而在地面上,一大群汰人围在那里,震天的哭叫声不亚于身后那两台发动机的噪音。 一向不动声色的孟图霍特普王子此时却满脸通红、痛哭流涕,不停地和一个又一个汰人握手拥抱,一边哭一边用汰人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而年长的少校也哭得鼻头通红,依依不舍地和那些汰人们热烈拥抱。一拨又一拨汰人涌上前来,争着和王子握手,嘴里大声哭叫着,而那些汰人战士们也红着眼睛把过于靠近发动机进气口和喷气口的汰人赶开——被吸进去、被吹开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汰人可怜巴巴的眼泪中,地面上的保障车辆也慢腾腾地撤走了。孟图霍特普抹着眼泪,用汰人的语言大声吼叫着,“永别了,永别了!”转身便爬上了舷梯。少校也紧随其上,并用力关上了舱门。 “他们很舍不得你。”少校庄重地说。 “是的,我和他们一起……战斗了6年啊……”孟图霍特普无限感慨,“6年时间……”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飞快地爬进了驾驶舱。 “从现在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少校跟在他身后大声说,“让我们看到你的诚实!” “你会看到的!”孟图霍特普停下了动作,回过头死死盯住少校,晶亮的眸子闪闪发光,“你们都会看到的!” …… 这架飞机的驾驶舱最多只能坐进去4个人,眼下却硬生生挤了7个人。白雪寒已经全副披挂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正驾驶的位置当然留给了少校。他们身后的机电员座位则被孟图霍特普占据——尽管一路上不大有什么无线电信号,但王子同时也兼职机械师的职责——至于燕妮、孔定边夫妇,只能蜷缩在靠近舱口的狭小地板上,用两包破旧的降落伞作为席地而坐的蒲团了。当然,最快乐的非楼小八姐弟莫属!两个小家伙也不嫌极度的拥挤,竟然一起挤进了飞机头部透明的机鼻里——领航员的坐席,当然这一路上也无需什么领航——整架飞机视野最好的地方,兴奋地摆弄着领航员席位上的各种精巧的仪器设备,大声地谈笑着。 飞机中部的弹仓已经安装上了一个巨大的燃油罐——当然这是克拉人早就准备好的——里面装满了汰人所能搜集到的全部燃油;在它的支撑下,预计这架飞机的航程能够达到惊人的8000公里!如果一路顺利的话,这样的续航里程足够它跨越广阔的印度洋了。 当然,这一路上完全不能指望什么无线电信标、导航台,一切全靠他们自己——严格说,是靠他们手中一份大大的世界地图,以及眼前那乱七八糟的仪表盘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导航仪表——方向,速度,高度,里程……飞机仅此一架,没有备份,没有地面支援,没有接应,一路上的天气情况未知,目的地情况未知……没错,这是一场更大的赌博,比十个四叶草计划,比一百个吉塞拉号还要大得多的可怕赌博!吉塞拉号好歹还在海面上以10节的速度慢慢蠕动,他们遇到凶险之时还能有一个安全的退路……而现在,他们将以十几倍的速度,在数千米的高空直冲目的地,稍有变故便死无葬身之地!更可怕的是,整个计划所依靠的核心——可怜的少校和白雪寒,从来就没有熟练掌握怎样cao纵这个跑得飞快的大家伙,最多也只是在克拉人的带领下,在机场上空兜了几个圈子而已! 一想到这里,孔定边便觉得寒毛直竖——尽管狭小的机舱由于挤了太多人而变得极度燥热——在40度的气温下竟然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他闭上眼开始默默祈祷,头脑中所能想象的各路神仙——佛祖,太阳神,圣母,蓝海人的海神……全默念一遍,祈求那只冥冥之中总是和他们过不去的命运之手放过他们。 汪媚媚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起劲的咀嚼干粮。这一路上顺利的话起码要飞10个小时,她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吃东西来压制内心的恐惧。至于燕妮,这位高大的洋女人自从克拉城毁灭之后似乎发作了什么热病,永远都裹着一床毯子,无精打采靠在锈蚀的舱壁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少校也已经全副披挂坐在了正驾驶座位上,用力推开了侧面的舷窗。机身下那大群汰人的喧嚣声立即传了进来。孟图霍特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到舷窗前用力探出自己的脑袋,冲着下面的人群大声喊叫着;汰人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了,哭叫声惊天动地;“王子”的声音已经完全淹没在人群的喧闹与发动机的轰鸣之中了。 良久,孟图霍特普缩回了脑袋,满脸泪痕看着机舱内的几个伙伴,脸色通红——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能成功吗?”良久,孟图霍特普咕哝了一句,“他们的下场……会好吗?” “我和白小姐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帮助他们拟定作战计划……”少校铁青着脸说,“至于他们今后的命运……唉,听天由命吧!” 孟图霍特普的脸一下子白得吓人。 “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白雪寒突然回过头盯着身后的几个伙伴,“鉴于燕妮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担任四叶草计划的总指挥一职,我建议从现在起,由艾利逊少校接替她的职务,担任我们的总指挥!我们所有人都要服从他的安排和命令!”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一场小小的“宫廷政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干脆利落地完成了。 少校面无表情地拉动了几个扳手,机舱的地板轻轻一颤,飞机开始了极其缓慢的滑行。地面上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为了不被灼热的喷气流吹倒,他们只敢在数百米外远远围观;而又有更多的汰人远远跑来加入了围观的队伍,一时间滑行道两侧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似乎有数千人之多,仿佛从克拉地下城侥幸逃生的汰人全都涌入了机场! 飞机慢慢拐上了跑道——那条跑道是用最上等的水泥浇筑而成,在岁月的摧残下早已经密布大大小小的裂缝和凹坑,不过在辛勤的克拉人(或者说汰人)的努力下勉强维持着运转——从驾驶舱望去似乎压上了一卷漫长的、到处都是疤痕和补丁的破布。跑道的尽头由于战机的起降早已经涂抹上一层厚厚的、黏腻的黑色轮胎印记。少校用尽吃奶的力气蹬舵——机件的极度老化使得每一个动作都艰难无比——对准了跑道。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从舷窗向外望去。 数千人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滑行道与跑道之间的草地,向着大飞机飞奔而来。所有人都在蹦跳着、喊叫着、挥舞着双手,尽情发泄他们激动的情绪。但是飞机上的人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白雪寒已经在缓缓地推油门了,发动机的咆哮声明显加大。 “永别了……”孟图霍特普扑在舷窗前,僵硬地挥舞着手臂,那张脸已经成了灰白色,滚滚热泪从脸颊上扑簌簌落下,“永别了……” 少校摇了摇头,轻轻把节流阀推到最大,然后松开了刹车。飞机的机头猛然向下一座,开始滑跑,加速。 “啊——!”挤在机头小小玻璃舱中的楼小八姐弟率先尖叫起来,扑面而来、越来越快的跑道简直令人疯狂!紧接着孔定边夫妇的尖叫声也加入了令人心悸的大合唱。 两台800年历史的涡轮喷气式发动机疯狂地咆哮着,推动着同样800年历史的古老飞机,在跑道的尽头终于昂起了头,拔地而起!此时的机舱内部却是一片混乱,在气流的冲击之下飞机已经抖动得站不住人,各种各样的警报声发疯一般响起,不时有乱七八糟的零件从舱壁的各个位置迸出,在狭小的空间内飞舞,打在四壁叮当作响。 少校和白雪寒手忙脚乱搬动着各种按钮和把手,气急败坏大喊大叫着;孟图霍特普也满脸通红,打开一个又一个设备口盖,在少校的厉声命令下开动眼花缭乱的开关…… “飞机要散架了,HollyShit!”少校暴起了粗口,“你们昨夜怎么******修的飞机?”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孔定边死死搂住尖叫不已的妻子,惊恐地大喊大叫,“是不是要掉下去了?!” “闭嘴!”少校满头是汗,回过头怒吼着,“揍他!让他闭嘴!” 一直默不作声的燕妮却一跃而起,狠狠一拳打在了孔定边的鼻子上,可怜的主席竟然一下子昏了过去!汪媚媚嗷的大叫一声,恨不得扑上去和燕妮斗个你死我活,却被孟图霍特普死死压住了。 “看好你的男人!”孟图霍特普焦头烂额,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吼叫着。汪媚媚一呆,抱住自己的丈夫小声抽泣起来。 …… 孔定边迅速醒了过来。发动机的轰鸣声浑厚而平稳,飞机正在缓慢地爬升,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颤动已经停止,各式各样令人发狂的警报声也已经消失不见。少校、王子和白雪寒正稳稳当当坐在他们的坐席上,平稳地cao纵着飞机。汪媚媚正瞪着红肿的双眼惊恐地看着自己,而蜷缩在对面的燕妮似乎已经睡着了;地板之下传来了兴奋的交谈声,那一定是楼小八姐弟正在赞美外面的美丽景色。
“我们……飞起来了?”孔定边揉了揉自己发酸的鼻子,似乎仍在梦游之中。 “我们正在绕着克拉地下城飞一圈!最后一圈……”少校头也不回地大声嚷道,“你看看吧,再看最后一次!” 热血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孔定边忽的站了起来,从孟图霍特普与少校之间的狭小缝隙挤了过去,一下子扑在舷窗前。 飞机正在剧烈的左转弯,因此他这一侧的舷窗几乎完全朝向了大地。就在脚下那一望无际的莽莽丛林之中,一条宽阔的河流清晰可见;平静的水面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很美的一条河。 “那是什么河?”孔定边疑惑地大声问道,“克拉运河?” “那是克拉地下城!”身边的孟图霍特普闷闷地说,“水已经把地下城淹没了,并且冲开了它的上盖,就成了河了……不是河,应该是一条狭长的湖,你看看!” 孔定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东方看去——他说的没错,那条“河”只延伸了几公里就戛然而止了。孔定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分明还看到了那条“河”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大团大团灰色的东西,似乎是一抹长长的油渍,无数块肮脏的乌云。 “那是什么?” “地下城市冲上来的东西。” “什么?是人?” “什么都有……你想想洪灾过后都有些什么?” 孔定边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的手指死死扣住了舷窗下方的金属杆,嘴张得大大的,眼珠因为用力瞪大几乎就要跳出眼窝;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脑海中渐渐消失,变成了一种来自天外的、若有若无的尖啸——他已经完全傻掉了!就在这半年多的时光里,他,一个出身于东方大陆偏僻一角的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一个古怪的土匪头子,一个默默无闻的、卑微的小爬虫,竟然见识到了三次惊天动地的大毁灭,而且这些可怕的灾难都与他有关系,他都身不由己地参与其中!不同于凤山毁灭时那遍布大地的冲天火光,也不同于龙潭毁灭时那天塌地陷的泥石流,克拉的毁灭是在地下静悄悄地进行的——地面上平静如常,至多不过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小湖,而在地下,在那座庞大的城市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何等惨烈的灾难!多少代人的激情与梦想、坚韧与毅力,多少辛勤的劳动、多少不懈的努力毁于一旦;就在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地下奇迹之内,产生过多少英雄史诗、壮烈情怀,发生过多少风花雪月、悲欢离合……克拉人数百年的光荣与梦想、雄心与成就已经统统在滔天的洪水之中消失了,不见了,什么都不剩下了。那座城市的产生、壮大,乃至它的毁灭,都在幽暗的地下空间,过去、现在,直至千百年之后遥远的未来,都不会有人记得它的存在与辉煌,这是最让人伤感的地方。 “其实,我们和克拉人无冤无仇……”孔定边哽咽着说,“无冤无仇呵……” “我们和龙潭人也无冤无仇!”少校冷冷地说,“龙潭!” 孔定边脸色惨白,一下子呆住了。 “孔主席!”孟图霍特普满脸油汗地靠了过来,他的身上由于在狭小的设备口盖中钻进钻出全涂满了肮脏的油泥,“我们,从现在起,团结一致向前看吧!” 飞机已经转向完毕,爬升到了8000米的空中。空气的能见度非常高,苍茫的大地像一幅无比辽阔的巨毯铺在眼前——绿色,绿色,一望无尽的、单调而又沉闷的绿色;在那绿色的海洋之中偶尔会有亮光惊鸿一闪,那正是他们刚刚经过的他廊湖;明亮的太阳如同孤悬在深蓝色天幕之中的一盏无比耀眼的巨灯,把它的光芒和热量尽情撒向人间。 “我们要向西直飞了!”白雪寒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仪表,同时飞快地铺开了那张巨大的地图,大声喊叫着,“马上可以看到运河区的另一头,然后就进入大洋了!” 机舱内的所有人心里一颤,一拥而上挤到两扇小小的舷窗前。 西方绿色海洋的尽头,在那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隐隐出现一条蓝黑色的细线。那里,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了。 “我们来了,印度洋!”孔定边虚弱地喃喃自语,不禁搂紧了心爱的妻子。